通身是口挂虚空,不管东西南北风。一等与渠谈般若,滴丁东了滴丁东。(如净禅师《风铃》,《如净和尚语录》卷下)
如净禅师,字长翁,幼年聪慧,不类常童,奇逸有远大志。年长出家,在雪窦山跟从足庵智鉴禅师参禅,看“庭前柏树子”话有省,获智鉴禅师印可,为其法嗣,属曹洞宗青原下十六世。晚年奉敕住持明州天童山景德寺,有《天童如净禅师语录》二卷,《续录》一卷。
如净这首偈是一首咏物诗。风铃,又称风瓯,佛寺中常挂于塔檐殿角,因风摇荡而发出声音。偈的头两句,是说风铃挂在虚空中,如同通身有口,不管风从东南西北哪一方吹来,它都能不断地发声。“通身有口”在禅门中用以形容能言善辩,只是这种辩才面对“佛法大意”往往是无能为力的,如圆悟克勤禅师上堂说:“通身是眼见不及,通身是耳闻不彻,通身是口说不着,通身是心鉴不出。”(《圆悟佛果禅师语录》卷一)不过,风铃的“通身是口”却与一般能言善辩的禅师不同,这是因为它“挂虚空”的性质所决定的,而使它发出声响的风本身,也是由虚空产生,无法扪摸捕捉。这两句中的“虚空”和“东西南北风”,显然是化用了《杂阿含经》卷十七所载世尊的偈语:“譬如虚空中,种种狂风起,东西南北风,四维亦如是。”同时《大品般若经》中著名的“大乘十喻”就有诸法“如虚空”之喻,而禅宗尊奉的《金刚般若经》也有所谓“凡所有相,皆是虚空”的说法。因此,偈句称风铃挂在“虚空”,而不说挂在塔檐下,自然就具有了展示般若性空的象征意义。
接下来“一等与渠谈般若”的“一等”,意为一样。“渠”,意为他,代指风铃。风铃在虚空中作响,相当于“通身有口”在说法。而它所说的无非是般若性空的内容,正如它在虚空中显示的那样,其声响乃是与东西南北风的因缘和合而产生,本身是虚而不实的。“滴丁东了滴丁东”,这句摹状风铃之语,只是丁丁东东一阵乱响,尽管清脆玲珑,却并无意义。而这无意义的“滴丁东”,正是“与渠谈般若”的内容。
尾句这种象声表现手法,很容易使我们想起苏轼《大风留金山两日》诗:“塔上一铃独自语,明日颠风当断渡。”查慎行《苏诗补注》曰:“塔铃语:《晋佛图澄外传》:‘石宣与佛图澄同坐,浮图一铃独鸣,澄听铃音以言事,无不效验。’按:‘明日颠风当断渡’一句,即铃音也。”清严元照《蕙櫋杂记》:“抱经先生曰:‘颠风句,曼声读之,便肖铃声。’竹汀先生曰:‘颠、当、断、渡皆双声字。颠、当同端母,断、渡同定母。’”与此相似,“滴丁东”三字也声母相同,皆为端母字,曼声读之,便肖风铃声。
如净这首偈的立意很可能“夺胎换骨”于苏轼诗句,但必须指出的是,苏轼所写塔铃语,是有意义的声音,是塔铃对明日大风所作的预报——“明日颠风当断渡”;而如净所写风铃语,却是无意义的声音,仅仅是纯粹的摹状铃声的一串双声字而已,与苏诗大异其趣。但这无意义的声音,也许正是般若性空的表现,即所谓“说而无说,无说之说,是真说法具足者”(宋释子璿《金刚经纂要刊定记》卷三)。换言之,风铃以其“滴丁东”的声音,以“说而无说”的方式,传达出般若性空的真理,而以“了”字串联“滴丁东”,更具有终结了悟的色彩。
佳人玉笛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曲中无限华心动,独许东君第一枝。(在庵贤禅师《赵州勘婆话颂》,《五灯会元》卷十八)
贤禅师,号在庵,住持温州龙鸣寺。他是心闻昙贲禅师的法嗣,属临济宗黄龙派南岳下十七世。这是一首颂古,所颂公案为“赵州勘婆话”,《景德传灯录》卷十:“有僧游五台,问一婆子云:‘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子云:‘蓦直去。’僧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其僧举似师,师云:‘待我去勘破遮婆子。’师至明日便去,问:‘台山路向什么处去?’婆子云:‘蓦直去。’师便去,婆子云:‘又恁么去也。’师归院,谓僧云:‘我为汝勘破遮婆子了也。’”蓦直,即径直,笔直。恁么,即这么,这样。勘破,即看破,看穿。这个公案非常有名,不少宋代禅师为之作颂,《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十八,收“赵州勘婆话”颂古七十二首,足见其在南宋禅门受重视的程度。不过,奇怪的是,《通集》独独未收在庵贤禅师这首颂古,令人感到意外。
表面看来,在庵贤禅师这首颂是赞美佳人吹玉笛之事,与赵州勘婆完全无关。那么,为什么颂这则禅宗公案要用如此缘情绮靡的语言呢?让我们先看看公案里隐藏的禅理吧。
僧人云游五台山,问路于婆子。“路”有两重意义,一是表层的寻常世间之路,二是深层的禅道出世间之路。台山婆子应是颇有道行的禅者,其答语“蓦直去”,意在告诉僧人参禅问道应直截根源,明心见性,不须旁骛。僧人未明其深意,只是沿路径直向前走。于是婆子感叹“又恁么去也”,表示遗憾。僧人不明就里,便将一段对答举给赵州和尚听。赵州决定前去亲自勘验婆子的虚实。赵州和婆子之间的问答,与前面游方僧人所经历的如出一辙,然而赵州在现场却立即领悟了婆子“蓦直去”“又恁么去也”两句话头的双关意义。婆子设置的玄关被打破,一切就这么简单明白,所谓“蓦直去”,就是禅林古往今来坦然平直的参禅方式。赵州和尚常与僧人讨论三祖僧璨《信心铭》中“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明白”几句话(《古尊宿语录》卷十三《赵州真际禅师语录》)。僧人所问的“路”略同于“至道”,婆子回答“蓦直去”,相当于说“至道无难”,只管直走就行。僧人的直行,却是对婆子回答进行“拣择”后的结果。而赵州的勘破,无非是回到无拣择的“洞然明白”的境界。
再来看在庵贤禅师的偈,“冰雪佳人貌最奇,常将玉笛向人吹”,以佳人吹玉笛比喻台山婆子为僧人指参禅之路。婆子,意為老太婆,以佳人喻之,看来似乎有点不伦不类。但此处的赞美乃是从禅宗的角度,在参禅者眼里,婆子“蓦直去”的回答颇切合禅理,境界高明,就好比孤傲高洁的冷美人,拈出玉笛向人吹奏。此冰雪佳人所吹的曲调极为优美,“曲中无限华心动”,能让无限花心为之颤动,但此玉笛声却“独许东君第一枝”,它心许的只有高洁的梅花。“东君第一枝”犹言“东风第一枝”,是宋人对梅花的专称,北宋吕渭老曾创作《东风第一枝》词调以咏梅。这里比喻的是,台山婆子“蓦直去”的回答中虽包含无限禅意,但只有赵州和尚才能领略其中的道理,才是婆子“玉笛”的真正知音。可以想象,婆子不知遇到过多少问路的僧人,但直到赵州和尚才第一个勘破了她的禅关,才第一个明白“蓦直去”中包含的“至道无难”的哲理。
佳人、玉笛、梅花的意象,分别代指婆子、话头、赵州,而梅花在玉笛声中开放,正可象征赵州对婆子禅关的勘破识透,在庵贤禅师这首偈或许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吧。
松风江月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月庵善果禅师《题风月亭》,《丛林盛事》卷上)
焦山在镇江东北,屹立江中,与金山对峙。山上有焦山寺,风月亭为其名胜。据释道融《丛林盛事》记载,绍兴年间,有一官员到镇江焦山,在风月亭上题诗曰:“风来松顶清难立,月到波心淡欲沉。会得松风元物外,始知江月似吾心。”读到这首诗的游人,莫不称赏。唯有月庵善果禅师行脚到此,看了此诗后说道:“诗好则好,只是无眼目。”同坐者说:“哪里是无眼目处?”善果说:“小僧与伊改两字,即见眼目。”同坐问:“改甚字?”善果说:“何不道:‘会得松风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同坐者大为叹服。善果,号月庵,信州铅山人。他是开福道宁禅师的法嗣,属临济宗杨歧派南岳下十四世,晚年住持潭州大沩山。
善果禅师只将官员原诗的两个字“元”“似”改为“非”“即”,便顿见精彩。那么,改后的诗“眼目”到底在哪里呢?下面试分析改前改后的诗意。
官员原诗的头两句扣合“风月亭”,即景着题,写山上的松风与江中的水月。风是掠过“松顶”的风,仿佛带着青松清爽的气息,故曰“清”;月是落到“波心”的月,仿佛带着江水澄澹的色彩,故曰“淡”。而山风虽清,却难久立松顶;江月虽淡,却将沉入波底。简言之,风与月皆虚幻空无,不可凭依。
原诗的后两句,承接“难立”和“欲沉”的思路,视松风为“元物外”的虚无,视波月为“似吾心”的幻影。既然风在物外,而与我无关,月似吾心,而实非吾心,那么,听风观月便不必过于执着,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只需获得“清”与“淡”的审美享受,何必在意其虚幻空无的属性。这是官员原诗的意旨,明显受到般若空观的影响。
善果禅师对后两句只改动两个字,就完全颠覆了原诗的观念。松风不在物外,与波月一样,就是“吾心”。松风之“清”与波月之“淡”,即吾心之“清淡”,是吾心的象征。这样一来,无论风之“难立”还是月之“欲沉”,都不必介意,因为二者既是“吾心”,便有了澄明恒定的性质。改动后的诗,表达了“唯识无境”的观念,所谓松风波月的外境,无一不是我心识的产物。善果的改动,就禅理而言,变“万法皆空”的空宗为“万法唯识”的有宗,将“吾心”提升为万法的主宰,突出自我的主体性。就诗意而言,变旷达为坚守,变超然物外的无我之境为“万物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这种自我的主体性,就是善果所说的“见眼目”处,它隐含着禅宗自我完善的心性哲学。由原诗的“无眼目”而改为“见眼目”,这就是诗家、禅家常说的“点化”或“点铁成金”。
道融在记载了月庵善果改诗的故事后评价道:“做工夫眼开底人,见处自是别。况月庵平昔不曾习诗,而能点化如此,岂非龙王得一滴水能兴云起雾者耶?兄弟家行脚,当辨衣单下本分事,不在攻外學,久久眼开,自然点出诸佛眼睛,况世间文字乎?”(《丛林盛事》卷上)也就是说,由于善果平日参禅下工夫,见解不同一般,所以他虽然不曾习诗,却能于诗中点出“诸佛眼睛”。由此可知,诗歌语言上“点铁成金”的奇异效果,乃是来自禅学修行上“做工夫眼开”的卓越见识。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