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是我国古典诗歌常见的植物意象之一,或与颜色组合如青松、苍松、赤松,或与处所组合如窗松、岩松、涧底松,或与季节组合如寒松、夏松,或与树龄组合如古松、万年松,或与形状组合如直松、盘松,或与数量组合如孤松、双松,总之,名目繁多,不胜枚举。不过,佛教东传华夏之后,寺、松意象组合十分常见,并且具有丰富的禅学思想内涵(参李小荣《制度文化视域下的唐宋寺松意象群——以松僧、松塔为例》,待刊稿)。像王维,就爱写在寺院听松声的感受,如《游悟真寺》“松声泛月边”,《过感化寺昙兴上人山院》“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尤其是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则勾勒了一幅活生生的“松根胡僧憩寂寞”的胡僧松下禅定图,并奠定了北宋元祐初期苏轼、李龙眠绘制《憩寂图》的基础(参李小荣《胡僧憩松:文化意象的唐宋变迁——兼论〈憩寂图〉的经典化》,待刊稿)。
在两宋,教内外描写寺院高僧松下生活剪影的诗作颇为普遍,如杨亿《留题黄山院》“趁斋幽鸟闻疏磬,出定高僧见偃松”、章得象《题东掖山承天院》“岚色排空长似画,松枝偃盖不知年”、赵抃《题杭州普应院偃松》“老松低偃四时荣,太守重来眼为青……每容狂客春携酒,长庇闲僧昼看经”、沈遘《杭州燕思阁分题四首》其一《七言得偃松院》“古寺半空人迹稀,老松自偃何年有”、蔡襄《和古寺偃松》“横柯圆若张青盖,老干孤如植紫芝”、张耒《观音泉》“岩松偃盖不知年,寂寂秋灯宝供前”、释重显《永丰庄新植径松,忽二本,邻偃,抒辞纪之》“双偃松何似,螺文结数遭……对客圆分盖,孤禅翠滴袍。若教图画得,争奈有萧搔”、释怀深《和尧峰泉老·偃盖松》“寒松门底如张盖,招引嘉宾眼倍青”、释绍嵩《和崇上人》“松下中峰路,疏阴偃盖清”,等等,不一而足。其中,偃松与寺僧的意象组合,最可关注。
一偃松,也叫偃盖松,主要指树龄长、枝叶繁茂如偃盖的松树。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即谓“千岁之松,四边枝起,上杪不长,望而视之,有如偃盖”,说千岁,可能有点夸張,但意在强调松树树龄之长。因此,偃松不具有植物分类学的意义,仅是用文学手法对松树的形状描摹。而较早写寺院偃松者是陈朝的姚察,其《游明庆寺诗》云“迥松高偃盖,水瀑细分泉”,诗人在此,是把偃松作为明庆寺的寺院景观之一,并未像后来王维那样赋予松意象以禅的蕴含。
至唐,直接以寺院偃松为描写对象的诗歌时有所见,如顾况《萧寺偃松》、李洞《题新安国寺》、郏滂《偃松》等。其中,郏滂诗曰“千年松树枝芳偃,屈曲如人掉臂形。见说瓦棺藏桧下,杜生题后定时名”,既然说到金陵瓦棺寺,则知所写对象也是寺院偃松。当然,偃松也并非是佛教专利,道教同样尊崇,如杜甫就写过《题李尊师松树障子歌》,他所描写的松树是“阴崖却承霜雪干,偃盖反走虬龙形”,而且感慨道:“老夫平生好奇古,对此兴与精灵聚。已知仙客意相亲,更觉良工心独苦。”
二至宋,写寺院偃松最富有文化蕴含者,笔者以为当属苏籀《灵岩寺偃松一首》,诗曰:
直哉十寻干,亭亭无附枝。纡哉独纵肆,蟠据何离奇。垂髯郁千霜,蛟臂犀兕皮。揉刚为谦屈,至高而听卑。攀玩凡几曲,凛冽英雄姿。杰卓矧尚同,摆落造物为。进乎绳外,诡异有所施。激耳奏竽瑟,超世腾龙螭。横秋老气逸,轶材那绁羁。高可容冠舆,清甚生泠飔。先容器万乘,爱身恐无辞。抑抑卫武公,逮下文王妃。筇竹与酒壶,挂空憩寂时。客来秋冬际,狗驷车鸡栖。有僧扪翠拂,擎跽求此诗。
苏籀所说的灵岩寺,是宋代名寺,但它归属何地,则有必要先做些小考证。
大致说来,当时泰山灵岩寺最出名:如曾两度为相的李迪仁宗天圣六年(1028)左右所作《游灵岩》说到了灵岩四绝,其中就有松树(诗歌系年,参马银华《北宋文人笔下的齐鲁佛寺景观——浅议北宋文人游灵岩寺诗》,《东岳论丛》2010年第7期);滕涉同年七年十四日作《游泰山灵岩寺》,又详细地描述了“佳名标四绝”所涉及的事物,也说到了“香篆清风袅,松廊翠低”;祖无择有《寺有四绝一曰灵岩予以赴官获此税鞅因赋拙句用志其行》,其自注说灵岩寺“有偃盖松、白鹤泉,及大宋皇帝御书”,顾炎武《求古录》指出,石刻作者题名为“新通守济南祖无择”,时在“景祐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则知本诗是祖无择以“济南通守”的身份作于1038年;曾巩熙宁四年(1071)至六年任济南太守时所作《灵岩寺兼简重元长老二刘居士》云“白鹤已飞泉自涌,青龙无迹洞常寒”,苏辙(苏籀祖父)熙宁八年(1075)闰四月所作《游泰山四首》(作品系年,据孔凡礼《苏辙年谱》,学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三首为《灵岩寺》,又云“白鹤导清泉,甘芳胜醇醴”,蔡安持元祐七年(1092)十月所作七绝《题灵岩寺》曰“四绝之中剧最先,山围宫殿锁云烟。当年鹤驭归何处,世上犹传锡杖泉”,虽然三人都未言及偃盖松,但他们特别提到了灵岩四绝之一的白鹤泉。蔡诗既点明“四绝”,自然包括偃盖松在内。其次是苏州灵岩寺,相关名家之作有:范仲淹景祐元年(1034)所作《苏州十咏》其六《灵岩寺》、陈善《姑苏灵岩寺》、释文珦《吴中灵岩寺》、白玉蟾《题平江府灵岩寺》等,而专写寺前松树者是叶茵(1199—?)《蟠松》,题下并注曰“灵岩寺草堂之前,旧有蟠松,尤古”;再次是温州灵岩寺,相关作品有蒋允中《灵岩禅寺》、赵善悉《题灵岩寺》、程公许《游永康灵岩寺》、薛嵎《雁山纪游七首》其四《灵岩寺》、王大宝《灵岩禅寺》等。
如果按苏籀生平行事,他并无游览泰山的经历,所以,一般认为《灵岩寺偃松一首》不是写泰山灵岩寺。苏籀之父苏迟建炎二年(1128)知婺州后,举家移居金华,故籀诗有可能作于金华。最近,“金华新闻网”刊发《金华日报》记者叶骏的《揭秘安地灵岩寺:曾经鼎盛的婺州名寺》,作者依据金华知府陈见智康熙三十六年(1697)撰《灵岩建造新寺碑记》和《道光金华县志》,特别是实地调查当地村民所得资料,进一步明确苏籀所写应为当地的灵岩寺。不过,《道光金华县志》虽然征引了籀诗,但作为晚出近700年的史料,也不能算是铁证。而且,苏籀一生漂泊或仕宦所经之地,如苏州(苏州灵岩寺,前文已有介绍)、福州(梁克家《淳熙三山志》卷三八载有“升山灵岩寺”,曾巩有诗曰《升山灵岩寺》)等地也有灵岩寺,名声也不小。反倒是婺州灵岩寺,在传世的两宋史料中尚未发现其踪迹。此外,苏籀在《栾城遗言》回忆道:“籀年十有四,侍先祖颍昌,首尾九年,未尝暂去。……公令籀作诗文,五六年后,忽谓籀曰:‘汝学来学去,透漏矣!’”可见苏籀少年时期就在苏辙身边生活(苏籀出生于1091年。苏辙去世于政和二年,即1112年,前推九年是崇宁三年,即1104年,时籀恰好14岁。而是年年初,苏辙还居颍昌,直至终老,再未离开),其文学创作受过苏辙的指点,即便他写金华灵岩寺偃松,也很可能会起祖父写泰山的那组名作而有所借鉴吧,何况苏辙本人也很看重呢!如元丰二年(1079)正月五日苏辙撰跋回忆说:“辙昔在济南,以事至泰山下,过灵岩寺,为此诗,寺僧不知也。其后见转运使中山鲜于公于南都,公尝作此诗,并使辙书旧篇以付寺僧。”(孔凡礼《苏辙年谱》)鲜于公,即鲜于侁,其诗题名《留题灵岩寺七言一首兼简载师长老》(此据顾炎武《求古录》)。载师长老,指刻石者灵岩寺住持“传法赐紫守载”。换言之,苏辙将其旧作《游泰山四首》交付守载,而后者把它和鲜于侁之诗一并刻石于灵岩寺。
事实上,《灵岩寺偃松一首》,无论它写的是哪个灵岩寺的偃松,笔者都倾向于它饱含了苏籀对祖辈的文化记忆,而祖父辈,包括祖父苏辙、伯祖父苏轼。
三对苏籀《灵岩寺偃松一首》的题材及文本,白丽芳《苏籀及其诗研究》(静宜大学中国文学系2013年硕士论文)曾有简要介绍:首先,论者把它归类于咏物诗;其次将全诗30句划分为四个层次:
前六句把松的高大亭立、姿态之雄伟,以及历经千霜而遒劲的自然本性,写得栩栩如生,令人有如亲眼所见。七到十八句,则道出松树高而不傲,及不屈不挠,不受大自然造物者的约束,自由生长而成的雄壮之姿,连风吹松葉的窸窣声都像是竽瑟合奏一般悦耳,更有如超脱尘世奔驰的龙螭一般,不受世俗所羁绊的象征特性。十九到二十四句则是以松之高节自喻。最后六句则回到自己写此诗的情景和缘由。
其论大致不差。当然,文本细读还不够深入,特别是对写作情景和缘由究竟是什么的问题,语焉不详。
王颖《松柏比德的历史演进》(《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对苏籀之诗的主题有所探讨,认为它“融合儒、庄二家,提出一种完备的人格”“高雅而又谦卑,温和而又刚强,傲岸而又清逸,这些原本相反的两极,在松的个性中奇妙地统一起来,达到平衡蕴藉的状态”。同样,也忽略了不少重要的语词,尤其是佛教思想方面的关键性词汇。
我们对苏籀诗歌文本的解读,主要采用互文研究法:一是和苏籀自己的作品进行比较,二是纵向比较,而且重点关注它和苏轼、苏辙作品的异同。
苏籀《二松赋》有云:
商邑岩岩,群山环中。膏液外凑,英灵内钟。其人黄、绮,其植曰松。翘翘我室,契阔朋从。二友忘言,冉冉秋冬。古之遗直,本巨末丰。尺寸非可较量,绳墨非可究穷。……天籁嗥鸣,非鼓非钟。……孰知其筋干鳞甲,非特据地而摩空。犹龙变化,乘云高踪。排阴助阳,追日回风。
本赋重心在以松喻友,所说“黄、绮”,是指商山四皓中的夏黄公、绮里季。赋中不少语汇和写法,和《灵岩寺偃松一首》相同:如写友人相见时在“秋冬”(由此推测,赋、诗可能是同时之作),都写到了松树的形、声、神之类。而较早建构松间“四皓”形象的是李白,其《商山四皓》就说:“白发四老人,昂藏南山侧。偃卧松雪间,冥翳不可识。云窗拂青霭,石壁横翠色……飞声塞天衢,万古仰遗则。”苏籀赋说“黄、绮植松”,似和李白诗有一定的承继关系。
至于苏籀的伯祖父苏轼,则有多篇作品写到了松意象,如被贬惠州时所撰《偃松屏赞》(并引)中先回忆说“余为中山守,始食北岳松膏,为天下冠。其木理坚密,瘠而不瘁,信植物之英烈也”,然后通过对比“谪居罗浮山下”所见“不识霜雪”的松树和“北方之精”,高度赞颂了后者的凛然孤清,这点,苏籀诗中也有所继承;此外,苏轼《自雷适廉宿于兴廉村净行院》“荒凉海南北,佛舍如鸡栖”的“鸡栖”典故、《赐冯京乞依职任官例祗赴六参不允诏》“虽抑抑自警,知卿有卫武之风”的“抑抑卫武”之典,苏籀诗中同样用之;苏轼《和蔡景繁海州石室》“手植数松今偃盖,苍髯白甲低琼户。我来取酒酹先生,后车仍载胡琴女”中的偃松、酒意象,“愿君不用刻此诗,东海桑田真旦暮”的收束方式,苏籀诗也有承袭和改进之处(把苏轼的“不用刻此诗”改作“求此诗”,反其道而行)。最为关键的是“憩寂”一词,则牵出了北宋元祐初期所发生的一桩题画诗美谈。据《东坡题跋》卷三《题〈憩寂图〉诗》:
苏子瞻、李伯时为柳仲远作《松石图》。仲远取杜子美诗“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着。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之句,复求伯时画此数句为《憩寂图》。子由题云:“东坡自作苍苍石,留取长松待伯时。只有两人嫌未足,更收前世杜陵诗。”因次其韵云:“东坡虽是湖州派,竹石风流各一时。前世画师今姓李,不妨题作辋川诗。”
苏轼所说“子由题云”的题画诗,苏辙《栾城集》卷一五作《子瞻与李公麟宣德共画翠石古木老僧,谓之〈憩寂图〉,题其后》。换言之,苏轼与当时大画家李公麟应柳仲远之请,共同为柳氏联袂创作了一幅关于杜甫《戏为韦偃双松图歌》的诗意图,此图被命名为《憩寂图》,命名依据是杜诗“松根胡僧憩寂寞”。苏辙题诗之后,苏轼也有和诗。而籀诗“挂空憩寂”之“憩寂”,其直接来源,显然为《憩寂图》。
更可注意的是,与苏、李《憩寂图》构图要素基本相同的还有李龙眠《醉僧图卷》(后文简称《醉僧图》),它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Freer Gallery of Art)。清人安歧撰《墨缘汇观录》卷三《名画上》对图中人物、植物有所说明:“其中一僧,坐石于古松之下,面貌奇伟,微含醉态。执笔作书,左手按膝。”(见封二图)而苏籀诗“筇竹与酒壶”中的筇竹与酒壶意象,则直接取自《醉僧图》。换言之,“筇竹与酒壶,挂空憩寂时”两句,至少隐括了《醉僧图》《憩寂图》共有的关键意象,即松(是《醉僧图》筇竹、酒壶所挂之处)、石、僧的组合。当然,籀诗所描述的松下僧,应是喝尽壶中酒后才憩寂的,这与《憩寂图》的禅定僧(黄庭坚《次韵子瞻子由题〈憩寂图〉二首》其一明确指出“法窟寂寥僧定时”)、《醉僧图》的醉僧(其实也是书僧)形象都有所不同,可算是苏籀的一种综合与创新吧。
说起《醉僧图》的绘制,一般认为始自梁代大画家张僧繇,唐人怀素即有《题张僧繇〈醉僧图〉》云“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可见高僧和松树、酒壶意象的组合,是张僧繇的一大创造。至五代宋初,石恪也画过“醉僧”题材,与李龙眠时代相近而稍晚的吴则礼(?—1121)《石恪画醉僧》即叙述其醉僧形象是“倒街卧路谁复嗔,粥鱼斋鼓强唤人。莫疑只今五斗醉,要会从来三昧身”。苏轼《惠州灵惠院壁间画一仰面向天醉僧,云是蜀僧隐峦所作,题诗于其下》又说:“直视无前气吐虹,五湖三岛在胸中。相逢莫怪不相揖,只见山僧不见公。”而创作仰面向天之醉僧形象的隐峦,除了有画僧身份以外,与石恪一样,同样出自蜀中。李公麟则在张僧繇等前辈画家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人物形象更加丰富多样,至少增加了送酒者和童子,毛滂(1056—1124)《跋李伯时〈醉僧图〉》就明确说“道人三昧一壶中,笔下惊蛇怖小童。日日松间好消息,酒香先过野桥风”。“惊蛇”云云,是在刻画醉僧笔墨飞舞的场景,“怖”字画龙点睛,描摹了童子直视醉僧书写的神态和感受。释德洪(1071—1128)《醉僧赞》开门见山说:
我爱龙眠老居士,笔端谈笑了万事。君看一时拈破笔,画作醉僧醒时意。此是沙门绝妙门,不妨随处有乾坤。瞢腾流涎枕臂卧,破柱疾雷殊不闻。
“画作醉僧醒时意”一句说明,在德洪看来,李公麟所画并非醉中之僧,而是酒醒之后的高僧,此与前引安歧看法稍异。但无论如何,画中僧人一定是喝醉过酒的,只不过德洪自己更欣赏醉中之僧而已。
四比苏籀时代稍早的衢州人程俱(1078—1144)撰有《叶翰林令画僧作偃松于石林堂,壁有诗,余次韵》四首(七绝)。诗题之叶翰林,指叶梦得(1048—1077),其令画僧绘制于石林堂的壁画《偃松图》,内容不可详考,但从程氏诗句“莫作世间虚妄见,笔端三昧入无余”(其一)、“聊遣上人供幻事,戏将方丈纳仇池”(其四)判断,该《偃松图》与前述苏、李《憩寂图》、李龙眠《醉僧图》的构图一样,其松石意象组合,具有特定的禅学意蕴。作为在衢州生活了多年的苏籀,其《灵岩寺偃松一首》的创作过程,也可能受到这一组诗的影响。
此外,苏籀的伯祖父苏轼,还对江州石情有独钟。赵文(1239—1315)《李士宏得芗林五老石于野人》即说:“芗林丑石何曾丑,化为五老如此寿。高低俯仰各有意,清润坚贞皆可友……醉僧痴望作怪供,持此或可博升斗。壶中九华竟不得,坡老叹息不离口。仇池不借王驸马,诗卷纷纷愁逆取。”其“芗林”,指宋代著名词人之一的向子(1085—1152),他曾經搜罗五种江州石,时称“芗林五老石”;“坡老”,指苏东坡,杜绾绍兴三年(1133)所撰《云林石谱》卷上“江州石”条有云“江州湖口石……土人李正臣蓄此石,大为东坡称赏,目为‘壶中九华’,有‘百金归买小玲珑’之语。然石之诸峰,间有作来奇巧者,相粘缀以增玲珑。此种在李氏家颇多,适偶为大贤一顾彰名,今归尚方久矣……土人多缀以石座,及以细碎诸石胶漆粘缀取巧,为盆山求售,正如僧人排设供佛者,两两相对,殊无意味”,杜绾所引东坡之语,出于苏轼《壶中九华诗》(并引)之“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小玲珑”(“引”曰:“湖口人李正臣蓄异石九峰,玲珑宛转,若窗棂然。予欲以百金买之,与仇池石为偶,方南迁未暇也。名之曰壶中九华,且以诗纪之。”又,“小玲珑”之“小”,或作“碧”)。赵诗之“醉僧”,虽有杜绾“正如僧人”云云的史料为据,可总感觉有点突兀。笔者以为,其写法似受苏籀借用《醉僧图》醉僧意象的手法而来,尤其是“博升斗”三字,写出了醉僧的酒量之大。
苏籀同乡南宋后期的程公许(?—1251),有诗《游玉林,午饭九曲池,观偃松。过法华院,至上方,观东坡题柱。晚至沈氏小玲珑,施兄携酒来会。施本成都人,侨居湖三世矣》说“玉林散策才亭午,九曲流觞对偃松。脱尽皮肤见真实,卧看桃李竞丰容。上方细看锥沙刻,丈室连浇玉乳浓。蜀客相逢天万里,不妨暖酌小玲珑”,沈氏小玲珑,指沈氏私家园林小玲珑,其得名显然和苏轼《壶中九华诗》有关。而园中所收奇石,范成大《骖鸾录》自叙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十九日曾游赏过。细绎程氏诗题与诗意,可知苏轼游湖州法华院时看过的偃松及其留下的题名,都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文化记忆,程氏形容偃松的“脱尽皮肤见真实”诗句,直接化用寒山诗一五五之“有树先林生,计年逾一倍。根遭陵谷变,叶被风霜改。咸笑外凋零,不怜内文采。皮肤脱落尽,唯有贞实在”,而寒山诗,典出《大般涅槃经》卷三九的譬喻“如大村外有娑罗林,中有一树,先林而生足一百年。是时,林主灌之以水,随时修治。其树陈朽,皮肤枝叶悉皆脱落,唯贞实在”(《大正藏》第12册)。黄庭坚则把写娑罗树的语典明确移用于松树,说“譬如刳心松,中有岁寒在”(《次韵谢黄斌老送墨竹十二韵》),程公许又进一步用于偃松。李洪《沈氏小玲珑二首》其一又说“题诗喜修竹,长啸倚孤松。怪石疑蹲虎,深湫有蛰龙。惭无济胜具,樽酒且从容”,特别是其二“十载经行旧,松扉静不关”之“经行”“松扉”二词,表明小玲珑所在之处长有松树,并且是僧人的经行之地。综合李氏二诗的诗歌意象,则知他和程公许一样,共同使用了松、石、酒意象(李诗孤松,与程诗偃松,形状稍异),而且,李诗还暗中刻画了僧人的经行形象,但不知他是否醉过酒,或者是酒后才去经过。
总之,苏籀《灵岩寺偃松一首》,一方面,其创作受到前辈名作《憩寂图》《醉僧图》《偃松图》及其题画诗的影响,另一方面,它又和伯祖父苏轼的相关名作一道,同样对南宋中后期诗人的松、石之作有所启发。
(作者单位: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