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创作多摹拟,包括拟题、拟词、拟意,当然拟题往往包括拟词与拟意,如宋人和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以及《反离骚》之于《离骚》,《反恨赋》之于《恨赋》,名“反”亦实“拟”,至于“拟”与被“拟”之“同”与“巧”,我想无过于汉孝武帝刘彻的《李夫人赋》与宋孝武帝刘骏的《拟李夫人赋》(全名《伤宣贵妃拟汉武帝李夫人赋》)间的有趣关联。如大汉与小宋,皆刘姓王朝,两赋作者皆刘氏,此一同;汉武帝承“孝文”“孝景”,谥号“孝武”,宋开国之君刘裕谥号“武”,是为宋武帝,而刘骏承“武帝”“文帝”,复谥“孝武”,以“孝”承续正统,则与汉孝武同谥,又一同;两位孝武帝为赋皆为吊“爱妃”之作,以帝王之尊而钟情于一“妇”,生死不渝,又一同;以“夫”悼“妇”,是谓“悼亡”,历代悼亡诗赋极多,然汉孝武之赋“写得颇亲切,为后世悼亡之作所祖”(马积高《赋史》),此开创,宋孝武虽摹写,然以帝王写悼亡赋,实为赋史之罕见,此亦同。惟汉帝所悼实为“李妃”,而宋帝所悼乃“殷贵妃”,其人虽异,其旨则同,皆为悲情之书写。
品读两赋,先当观其创作本事。
汉帝《李夫人赋》见载《汉书·外戚传》与《艺文类聚》,赋的开篇是“美连娟以修嫮兮,命樔绝而不长”,首句赞其“美”,后句哀其“命”,赞美与哀命的交织,构成了全赋“书悲”的情感主旨。所以赋中回忆旧事,以悲心营构美丽,如谓“函荾荴以俟风兮,芳杂袭以弥章。的容与以猗靡兮,缥飘姚乎愈庄。燕淫衍而抚楹兮,连流视而娥扬”,伊人若现,栩栩如生。而赋境转入哀命,复以悲心抒写伤情“欢接狎以离别兮,宵寤梦之芒芒”“何灵魂之纷纷兮,哀裴回以踌躇”。赋文情真意切,源于赋事之悲。考刘彻一生后妃六位,分别是陈阿娇、卫子夫、李夫人、赵婕妤、王夫人与李姬,前四位史事较显,其中陈皇后被废,打入冷宫,卫皇后因巫蛊之祸自尽,赵婕妤(钩弋夫人)在武帝临终前被赐死,人无善终,情何以钟,惟李夫人虽病亡,却情得以终,最为奇特。
据《史记·佞幸列传》载:“平阳公主言延年女弟善舞,上见,心悦之,及入永巷,而召贵延年。”可知李夫人因平阳公主(武帝姊)引荐而得幸(卫子夫亦平阳公主引荐)。对此,《汉书·外戚传》记述尤详:“孝武李夫人,本以倡进。”而她的兄长李延年“知音,善歌舞”,初次被召見就起舞歌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又倾国,佳人难再得。”汉帝闻之,情绪亢奋,平阳公主说延年“女弟”(妹妹)就是佳人,于是“上乃召之,实妙丽善舞,由是得幸”。值得一提的是,中山之地在汉代与胡风交接,男子常慷慨悲歌,“多美物,为倡优”,女子“鼓鸣瑟”,“游媚富贵”(《史记·货殖列传》),所以有学者考证,中山李氏是羯胡族裔,人种肤白、高鼻、深目,具中亚美女特征,刘彻为其美貌与丽舞倾倒,与此相关(参见庄春波《汉武帝评传》)。
相比之下,宋孝武帝的赋显然是拟作,但其托咏“李妃”旧题而赋其情事,则有着与汉帝相类似的创作内涵与情感。刘峻赋今载《宋书·孝武十四王传》,赋前有序云:“朕以亡事弃日,阅览前王词苑,见《李夫人赋》,凄其有怀,亦以嗟咏久之,因感而会焉。”对照赋文首句“巡灵周之残册,略鸿汉之遗篆”,已点明拟篇之意,然继谓“虽媛德之有载,竟滞悲其何遣”,则与赋序之“凄”字衔接,表明了全赋书写悲怀的意旨。如果对照原赋,这篇拟赋同样沿袭了赞“美”与哀“命”的抒情方式,如回忆殷妃时所写的“思玉步于凤墀,想金声于鸾阙”;而写悼亡,则谓“竭方池而飞伤,损圜渊而流咽”“俯众胤而恸兴,抚藐女而悲生”等,凸现了对亡妃的情爱之深、之切。与汉帝仅仅爱李妃之美丽及才艺不同,宋帝与其殷贵妃的情爱可谓“尤物”异事,甚而遭到“败德”之毁。这主要表现在其初遇与悼亡两方面。所谓初遇,牵涉到殷贵妃的出身问题。《南史·后妃传》载:“殷淑仪,南郡王义宣女也。丽色巧笑。义宣败后,帝密取之,宠冠后宫。假姓殷氏,左右宣泄者多死,故当时莫知所出。”史上殷贵妃出身有两种说法,一谓殷琰女,一谓义宣女,据《南史》“假姓殷氏”,这就着实了刘骏淫乱嫡堂妹之案例,不仅“好色”而无耻(宫帷之丑),且达到“宠倾后宫”(《宋史·孝武十四王传》)的地步。这也招致后世诸如颜之推负“世议”(《颜氏家训·文章》)、赵翼“宋世闺门无礼”(《廿二史札记》)的非议,甚至与刘骏同时有诗人鲍照《采桑》诗“采桑淇洧间,还戏上宫阁”,也被视为讽其“宫闱渎乱,倾惑殷姬”(吴汝纶《古诗钞》)。
刘骏的好色、钟情以致罔顾礼数,不仅在殷妃生前处死“泄密”(指殷妃出身)者,更在“悼亡”时的逾制。据前引《南史》记载:“追赠贵妃,谥曰宣。及葬,给车、虎贲、班剑。銮辂九旒、黄屋左纛、前后部羽葆、鼓吹。”又下令建庙,并以淑仪长子刘子鸾的封号,称为“新安寺”。如此逾越规制,非议自多,结果非贬即死,而对一些哭贵妃“苦悲者”,则得“上所幸”,授官爱狎不等。而刘骏本人对殷妃之死,更是“悲不自胜”,“痛惜不已,精神罔罔,颇废政事”,以致“每寝,先于灵床酌奠酒饮之,既而恸哭不能自反”。如此伤毁,又绝非刘彻所能比肩。所以从本事来看,宋孝武拟汉孝武赋,非仅拟“悲”,实泄真“情”。
合观两妃,一为“倡”,一非“伦”,皆“尤物”,且引发两帝之思念,诚非常人所比,赋心拟效,尤多神奇。而合观两赋,虽结构或有不同,如原赋由赋文与乱辞两部分组成,赋文本身较为简略,拟赋仅序语与赋文,且层次较多,然则其书悲主旨,以及“述悲”“忆旧”与“怀思”的创作思维模式,殊为一致。读汉帝之赋,其“连流视而娥扬,既感激而心逐”的忆旧,无非加强赋前部分“饰新宫以延贮兮,泯不归乎故乡;惨郁郁其芜秽兮,隐处幽而怀伤”与后部分“忽迁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飞扬”“思若流波,怛兮在心”的现实悲境与悼亡情怀。同样,宋帝赋中的“思玉步于凤墀,想金声于鸾阙”的忆旧,也是为了衬托赋前部分“吊新宫之奄映,喭璧台之芜践”与赋后部分“虽哀终其已切,将何慰于尔灵”的述悲之情。而如此今昔对照的书写方式,正可透视二帝对二妃超乎常例的追怀与忆念。这又可通过两赋创作之“情”的背景材料予以佐证。
宋帝对殷贵妃丧事的逾制破“礼”,实缘于“情”,这可于殷妃逝后的两件事略窥其意。据《南史·后妃传》载,殷妃“及薨,帝常思见之,遂为通替棺,欲见辄引替睹尸,如此积日,形色不异”。通替棺,就是像抽屉可随时打开的棺材,其“辄引替睹尸”以观其“美”而慰其“情”,有点“变态”,但却引起后人悼亡的追羡,如清人叶廷琯诗云:“更无通替能相见,落叶哀蝉一哭中。”(《读朗玉弟〈湘烟小录〉缀成韵语代写哀思》)此一事。另一事是求巫,即“有巫者能见鬼,说帝言贵妃可致。帝大喜,令召之。有少顷,果于帷中见形如平生。帝欲与之言,默然不对;将执手,奄然便歇,帝尤哽咽。于是拟《李夫人赋》以寄意”。尽管史家将求巫与作赋联系并着实,却掩盖不了所载两事均属对汉帝本事的拟效。
据《汉书·外戚传》载汉帝求巫事:“上思念李夫人不已,方士齐人少翁言能致其神。乃夜张灯烛,设帷帐,陈酒肉,而令上居他帐,遥望见好女如李夫人貌,还幄坐而步。又不得就视,上愈益相思悲感……又自为作赋,以伤悼夫人。”对照《南史》的记述,如出一辙。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唐代史臣写宋帝故事时移植《汉书》所载,略加改编;一是宋帝不仅拟其“赋”,亦效其“行”。同样是拟效而又有不同的是另一事,即刘骏“为通替棺”便于睹“尸”,《汉书》所载刘彻却是在李夫人病笃时临候(探视),欲见夫人面,“夫人蒙被”以病毁形貌拒见,所谓“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以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一欲见其面而不得,实因李夫人讳“美”,一则抽棺睹尸,见死如生,实因宋帝之恋“美”,所以爱美之心,二帝相同,而专致之“情”,宋帝弥烈。
回到赋作文本,由于两赋主旨相同,属悼亡题材,作者身份亦同,属帝王悼亡,故原作与拟作的书写方式与情感内涵,也多相同,可视为赋史上一“姊妹”篇。但是,两赋毕竟序属两朝,文风替改,情词变迁,又多不同。胪述其要,略有三点:
首先是体裁不同。汉帝之赋为骚体,宋帝之赋则多骈化,这也是西汉与宋齐抒情赋风格的差异。由于用骚体,刘彻原作一往情深,赋文虽有层次,却难以断割,诚如明人王世贞评“骚”云:“骚览之,须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嘘唏;又三复之,涕泪俱下,情事欲绝。”(《艺苑卮言》卷一)缘此,这篇赋读后,觉得多平常心,少富贵意,一唱三叹,扣人心弦。而刘骏拟赋“体”近于“骈”,故重文词雕琢,句属偶对,以致赋文层次较清,因为此体“浸淫至于六朝,绚烂极矣”(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卷一),受其影响,显然用事多而抒发少。因此,比较二赋,前者以“情”胜,后者以“词”胜。
其次是技法不同。汉帝爱骚,因缘其词,故赋中以拟骚为主,所述“连娟”“芜秽”“修夜”“桂枝”“淫衍”“流视”“娥扬”“接狎”“放逸”“荒忽”等等,是虚写之法,反复致意,曲折言情。相比之下,宋帝赋重词章,多为实写,如赋中之“鸾阙”“承明”“云”“鸿钟”等,皆宫廷生活字眼,而所云“存飞荣于景路,没申藻于服车”“朝有俪于徵准,礼无替于粹图”等,也是殷妃发丧之哀荣的真实写照。由于实写物事,该赋“身份”意识浓厚,多富贵气而失平常心,反不及原作至情感人。
再者是趣味不同。汉帝之赋,从开篇之“美连娟以修嫮兮”到“思若流波,怛兮在心”,自始至終都是抒发情怀,一往直下,不可自扼。而宋帝赋开篇之“巡周灵”“略鸿汉”“吊新宫”云云,以考述明拟效,赋的收束处又多用事典,或谓“申反周乎在今”,或谓“略东门之遥襟”,虽不窒情,却以达生之理增添了“玄言”的尾巴。所以就赋的趣味而言,原作更多情趣,而拟作兼有理趣。
文虽如此,人或有异,汉帝在李夫人之后尚有赵婕妤的宠幸,当然李夫人惟一的儿子昌邑王刘髆得以善终,刘髆子刘贺承袭昌邑王,后被霍光迎奉为帝二十七日,复废为海昏侯。而宋帝在殷妃生前,是“宠倾后宫”,死后又自毁败政,且“爱冠诸子”(与殷妃有五男一女),多有封赏,迨至刘骏驾崩,前废帝刘子业为报“夺嫡之仇”,不仅泼粪孝武帝陵,而且诛杀殷妃所生子女,结局悲惨,令人太息。然值得赞叹的是,两朝孝武皇帝的“悼亡”之赋流传至今,个中的故事与情感,巧合与拟效,宜为彪炳,视作赋史奇葩。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