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表现田园隐逸情趣的诗作中,隋末唐初王绩的《野望》和盛唐王维的《渭川田家》常为人并举,同时又易让人混淆。二诗均为五言,作者都从隐居生活取材,于薄暮晚景起兴,表现的皆是归隐之思,语言质朴而含思深远。可是细细品味,这两首诗又实有诸多相异之处,显示了不同的诗学取向,折射出各自的时代氛围。
首先从诗歌取材来看,王绩《野望》描绘的是秋天日暮时分的景象,颔联“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未多作渲染,以白描手法勾勒出空旷寂寥的秋色,复以叠字烘托出涵盖天地的秋气。此联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尚属泛写,下一联对人世景象的刻画则是特写:“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出外放牧、打猎的人,都在这时归来,这景象切合诗首联所言的“薄暮”,也与颔联的“落晖”相呼应,点出时辰特征,同时“猎马带禽归”也凸显出秋天的时令特征——草黄马肥的秋天,正是打猎的好时节。诗人描绘自己傍晚时所见山野秋色,真切自然。王维的《渭川田家》取景和《野望》相似,写的也是傍晚时分的农村风景,特别是夕阳下的牛羊、牧童,让人一看而与《野望》确有似曾相识之感,但是《渭川田家》所着力描绘的不是秋天,而是春天的景象,特别是诗中“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一联,带着春天的时令特征和质朴的乡土气息,仿佛在野鸡的啼鸣声中,田里的麦苗又长高、变绿,开始扬花抽穗,而从桑树上变稀的桑叶,也让人想到此时春蚕吃饱了桑叶,正在睡眠,准备吐丝做茧。这农村中寻常的景物,和诗人另外刻画的倚杖野老、荷锄农夫,共同组成了一幅纯朴温馨的农村风土人情的画卷。《野望》显示出苍凉扑面的秋气,《渭川田家》则洋溢着和融骀荡的春风。
不惟描绘的时令、景物不同,二诗所体现出的诗歌情境、诗人意绪亦不相侔。《野望》为作者心头秋思之发抒,首联“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即点明题旨,东皋是诗人归隐之所,从苍然暮色中徙倚无所依的诗人形象,分明可见其孤独冷落的心境,彷徨无着的处境。诗首联已明言“薄暮”,颔联再言“落晖”,似是重复,也正是在这“重复”中,加重、烘托了秋天日暮时的冷落气氛。诗中所言秋色,也正是作者胸中悲凉之意的外现。尾联“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借用商周易代之际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之事,表现自己遁隐之志,实含有不为当世所知、所用的苦痛。“相顾无相识”也与“徙倚欲何依”前后呼应,皆表现出诗人当时的茫然独立,彷徨无所之。颈联已借景托志,明言“返”“归”,诗中所表现的“归”的意旨,在秋日落晖中显得尤为迫切,然诗人之“归”,实是对现实极度失望后的无奈选择,是不得已之“归”,同时也是茫然之“归”,并不知归于何所,即使身在归隐之地,也难真正寻到心灵的安谧宁静。《渭川田家》同样言“归”,体现出的情趣则与《野望》不同。《渭川田家》开篇所言“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与《野望》中相关诗句意象相似,皆点明时辰,并运用《诗经·王风·君子于役》中的句子“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暗示“归”心。农村的自然景色清新秀发,诗中呈现的人世景象,也质朴真淳。“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以简约的笔墨,从农夫的神态中显现出乡野中人情意的深厚,这和《野望》中所言“相顾无相识”显然不同,而此前所写“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舐犊之情更是跃然纸上,凡此皆见农村人情的淳厚朴实,乡居生活的自然有真味。农村的自然景象,质朴生活,适与龌龊的官场,污浊的尘俗形成了鲜明对照,诗人有感于此,自然而生归隐之心,“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式微”语出《诗经·邶风》,在此也表思归之意。诗人退居乡野,实欲永葆这恬淡闲逸而又真切有味的生活。说是“怅然”,正表现出诗人对尘俗的不满,对官场风险的畏惧,对乡居生活的衷心向往。这也和《野望》中流露出的彷徨无着,“相顾无相识”的茫然意绪迥然有别。
因蕴含在诗中的情趣、意绪不同,二诗所呈现出的风格也明显有异。二诗皆不事雕琢,素朴清新,然《野望》全诗以悲冷为基调,所言秋色、落晖,所画牧人、猎马,着墨不多,却都笼罩着秋天的悲凉色彩。涵盖天地的秋气也充塞诗人心头,诗人的行为、心境与诗中所描绘的景物相合,皆带有秋天的悲凉之气。黄昏时返归的牧人、猎马,正反衬诗人的不得归,也引发诗人迫切寻找身之归所、心之安处。诗中不仅以景托情,且首尾两联既是诗人本身形象的描绘,同时也是心境的发抒,诗人心头的凄惶情绪,又使全诗于悲冷之中显得沉郁。与《野望》弥漫全篇的悲冷沉郁之气不同,《渭川田家》则呈现出恬淡怡悦之趣。傍晚的阳光、归巷的牛羊,呈现出一派安闲、宁静的气氛,诗中所描绘的农事景象,显得那么清新可爱、质朴宜人。倚杖的野老、荷锄的农夫,在诗中也以景语出现,更让人感到人情的淳厚。此情此景,让诗人油然而生思归之意,甘心隐于是处。另外,《野望》是五律,对仗工整,章法紧凑,用语凝重,可见诗人由锻炼而生的笔力,读此诗,仿佛让人想见诗人在秋郊暮色中苦苦徘徊、吟咏。《渭川田家》为五古,相较于《野望》,语言则更为平实,章法也稍嫌松散,然于平实中透出自然之气,映出诗人亲近自然之心,不管尘世中有何烦恼,见此田家晚归图,顿可涤去俗虑而生归隐之心。二诗写作时的心境不同,故风格也有异,总体上看,《野望》一诗苍凉寂寞,《渭川田家》则显得恬淡闲适。
《野望》和《渭川田家》两诗所映现出的诗作旨趣、风格不同,也与产生它们的时代背景有关。王绩生活在隋唐易代之际,亲历了隋末的战乱,隋末唐初虽曾两度为官,但不久就去职,即使为宦,也是职卑位低,早岁即有的用世之志,终其一生都未能施展。他于唐初隐居绛州龙门的东皋,自号东皋子,《野望》之作,实也是他当时心境的一个写照,反映出在天下初定,整个社会尚未从原先的剧烈动荡中完全稳定下来的时候,作为一介文士冷落无依、彷徨无着的心态。“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中国文士有悲秋的传统,常见草木凋零而顿生伤秋之心,《野望》所写的四海秋气,实是当时社会的一个缩影,诗中所反映的,也是当时文士心头的普遍意绪。王维则不然,他生逢开(元)天(宝)盛世,当时社会虽然已潜伏着危机,但其繁荣富足程度还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庄园经济也得到了充分发展。王维本人在朝廷为官,也在终南山中拥有别业,亦官亦隐,闲适自在。他描写农家生活,也是展现自己的归隐理想。在这种社会生活背景下,《渭川田家》就不像《野望》那么萧条、寂寥,而是带有轻快、怡悦之气,这也是当时安定繁荣的社会在诗中的反映。再从诗的发展来看,王绩的诗在当时以素朴、苍严的格调一洗齐梁之诗的绮靡华艳之气,颇有汉魏遗风,《野望》一诗章法严谨,对仗工整,格律上也合乎律诗的要求,前人因之而谓王绩“隐节既高,诗律又盛,盖王杨卢骆之滥觞,陈杜沈宋之先鞭也”(杨慎《升庵诗话》卷六“王绩野望诗”)。讲究对偶、声律的近体诗在初唐沈佺期、宋之问之手才正式定型,但早沈、宋半个多世紀的王绩笔下已有成熟的作品,此诗在律诗的发展进程中实具有标志性的意义。王维的山水田园诗深受陶渊明诗的影响,他与韦应物在盛唐诗坛上皆有诗名,“右丞、苏州,皆学于陶,王得其自在”(陈师道《后山诗话》)。前人已谓他的《渭川田家》诗中“野老”二句“肫挚朴茂,语臻自然”,全诗也是“瓣香陶柴桑”(清黄培芳语,见吴煊、胡昉辑注《唐贤三昧集笺注》卷上)。此诗对田家情事的描绘,用语简淡而思致悠长,确有陶诗风致。“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赵翼《论诗》,《瓯北集》卷四六),《野望》与《渭川田家》同以乡村景物、归隐生活为题材,虽难遽分高下,然各具不同风采,从中亦可见初盛唐诗之别。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