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词的发展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以西蜀为重镇,后期以南唐为中心。如果说西蜀词主要用于应歌,秾丽香软之作较多而接近晚唐;那么南唐词则重在抒怀,多写难以言传的悱恻心绪,着重展现词的纯情之美。南唐词增加了表现人生际遇方面的真实情感,词人择调又多选用含清乐成分的曲调,声情高度谐和,语言趋向清雅,促进了曲子词由“伶工之词”到“士大夫之词”的重大转变。冯延巳和李煜就是在这转变中起关键作用的词人。
冯延巳(903?—960),一名延嗣,字正中,先世彭城人,唐末其父迁家寿春(今安徽寿县)。他早年为吴国秘书郎,与宰相徐知诰(李昪)之子李璟游处。至南唐代吴(937年),他以驾部郎中为齐王李璟元帅府掌书记,李璟即位(943年)后,他被拜为谏议大夫、翰林学士,再迁户部侍郎。但他不谙政务,只适合做词人,当南唐兵败福州,及失湖湘、丧江北时,他曾先后三次被罢相,还曾一度出为抚州节度使。他晚年心情孤凄抑郁,在北宋开国的那一年,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病卒于金陵。
作为南唐词人里的佼佼者,冯延巳的词写男女之情者将近半数,不失曲子词的传统风格;但他作词重在抒发由景色所触发的感情,心绪千回百转,若有寄托,又若无寄托,情思悱恻而深婉蕴藉。如他的两首《鹊踏枝》: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其一)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辞镜里朱颜瘦。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上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其二)
触景生情,睹物兴感,写思念,写离愁,把男女之情作为抒写的主要内容,这是冯延巳和花间词人的共通之点。可是,冯词较少对女性的容貌体态进行刻画,他写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纯情,并注重通过景物意象的勾勒来加以表达。如《采桑子》:
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纵有笙歌亦断肠。林间戏蝶帘间燕,各自双双。忍更思量,绿树青苔半夕阳。
《醉花间》:
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阳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写伤春之情,表现的情感很细腻真实,开掘得较深,像韦庄词一样给人以直接的感动,又像温庭筠的词一样给人丰富的暗示,引发联想,这对花间词而言已是一种超越。冯延巳于词中着力表现的,不是情事的直接描述,而是雅致优美的意境,如《谒金门》: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以风吹皱水面起兴,写思春闲情,完全是一种优美心绪的感发,情调意境极为雅致。冯延巳词的这种纯美情调,很符合士大夫文人的艺术脾胃,对后来的晏殊和欧阳修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成为花间词向士大夫词演进的重要一环。
表达难以言传的悱恻心绪的纯情之美,在李煜词里有更充分的体现。李煜(937—978),字重光,初名从嘉,自号钟隐,徐州(今江苏徐州)人。他是南唐的最后一个皇帝,世称李后主。他青少年时代是在中主李璟的“荫育”下度过的,优游卒岁的享乐生活,养成了他性喜豪奢的习惯,虽生活视野狭窄,但感情细腻,南唐宫廷浓厚的文艺学术气氛,给天资聪慧的他以极深的影响。交泰四年(961),南唐因畏惧北宋威胁而迁都洪州(今江西南昌市),他被立为太子留金陵监国,同年六月在金陵即位,开始了偏安江南十五年的帝王生活,其间曾遭遇子夭妻亡的家庭悲剧。开宝八年(975),宋军攻到金陵城下,他肉袒出降,次年被宋兵押送到开封,白衣纱帽待罪明德楼下,辱封“违命侯”。他入宋后被视为囚徒软禁在“赐第”中,完全丧失了人身自由,所作词饱含亡国哀怨。太平兴国三年(978),他被宋太宗派人用毒药毒死,年仅四十二岁。
李煜是位艺术天分很高的帝王,他多才多艺,工书善画,精通音律,诗词文赋无所不能,而以词的成就最为突出,在词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阅世浅,性情真率,不失赤子之心,其词的创作常随生活环境和际遇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他的早期作品以反映沉溺声色、纵情逸乐的宫中生活为主,如专咏美人口的《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这类艳情词并未脱花间旧格,但写得较为真率生动,有些许天真,富有情趣。再如相传写与小周后偷情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用直白浅露的叙说,把热恋中的女子赴情人约会的忐忑情态和放纵心理写得淋漓尽致,也从一个方面反映出作者宫廷享乐生活无检束的一面。
在李煜当上偏安皇帝,经历了人去屋空的家庭不幸之后,他对南唐小王朝的内外交困感同身受,词的意境和情调也因之发生了明显变化。他用词写心情沉痛的离愁别恨,流露出了难以尽言的哀思,伤感悱恻之极。如《捣练子》:“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写离怀别感,集中了许多能引起这种情感的印象,心情尤显沉重。再如《清平乐》: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抒写好景不长、离恨难消的悲痛,始于春来别肠寸断,终于离恨如春草无边际,不尽的哀伤化作了愁花恨草。此时李煜作词,已由对外界事物的描绘转入内心的真情表白,如他在《乌夜啼》中所说: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抒写孤独、惆怅和无奈的抑郁情怀,难以明言而又牵肠挂肚的茫然心绪,显得很沉痛。
李煜词最感人的篇章,是那些写亡国后深悲巨痛的作品。在入宋做囚徒的三年时间里,他蒙受家国俱亡、苟且偷生的奇耻大辱,经常以泪洗面,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如其《乌夜啼》所云: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又《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追怀故国、痛念江山,抒写美好事物丧失后的深悲巨痛,这成为其作品的突出主题。他在《望江南》中说:“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并非无关痛痒的呻吟,而是用血泪写成的悱恻词。当然,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在对江山、故国的怀恋中,充满了悔恨、悲愤和哀愁等复杂的情感,感慨极深,词境也极为阔大。李煜的这些词,纯以白描手法直抒内心的极度悲痛,旧事新境贯穿,作品时空跨度很大,能引发许多的联想,加大了感情容量。因其天性柔弱,又嗜佛说,故所抒发的感情率以哀伤为主,但能于创痛之余,萌发悲天悯人的悱恻情怀。虽然李煜在词中所表现的人生愁恨,只是一种个人的情绪和感触,却是用血泪写成的不朽之作,反映出人类悲悯的深刻普遍性,能引起历代读者的共鸣。
在南唐词人里,中主李璟(916—961),字伯玉,也是一位有艺术才能的作家,虽然他的词仅存四首,但都是优秀之作。如《浣溪沙》: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写悲秋和离恨,于萧瑟的景物中寄寓身世憔悴的感慨,故能脱去浮艳,给人以“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其艺术感染力和成就可与李煜写悱恻情思的同类作品相媲美。一冯(冯延巳)二主(李璟、李煜)的词,向来被视为南唐词的代表。他们把自身的欢戚、愁怨和无奈都率真地写入词里,创造出具有纯情之美的艺术珍品,把词从娱乐性的应歌而作的曲子词,变成抒写真情实感的抒情诗创作,对宋词的发展有直接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