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南宋学者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一,宋仁宗时有两张先,皆字子野,一为博州人,一为湖州人。这里所论,乃湖州张先,词史名家。
张先(990-1078),字子野,乌程(今湖州)人。仁宗天圣八年进士。明道间,曾为宿州掾。康定初,以秘书丞知吴江县。庆历三年,为嘉禾判官。皇祐二年,晏殊知永兴军,辟为通判。五年,知渝州。嘉祐三年,知安州。熙宁间,以尚书都官郎中致仕,来往于杭州、吴兴之间,与苏轼、杨绘、李公择、柳瑾等人吟咏唱和,为众人所推仰。一生创作勤勉,至老不衰,年八十九而卒,葬湖州弁山多宝寺。诗集久佚,《全宋诗》辑得25首。有《张子野词》,《全宋词》录存165首。张先一生致力于词的创作,亦主要以词名世。历来论者每每津津乐道“张三中”、“张三影”①,强调张先词本身的特色,这固然没错;但笔者以为,不少学者对张先的词史地位,尤其是张先拓展词体表现功能、加强词律建设的贡献,重视不够。事实上,宋词史上备受研究者重视的格律词派,张先实导夫先路。
众所周知,词调源于曲调,唐词多咏本调,词乐合一,声意相从,是词体发展的自发阶段。若一定要以“派”言之,就是“曲调派”了。崔令钦《教坊记》所载三百二十四个曲调,约有半数衍为词调;李清照《词论》所谓“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等词,不可遍举”。但经过中晚唐和五代时期的动乱,乐人流散,曲调失传,入宋后,词乐就所剩寥寥了,能掌握和运用词乐的人则更少。沈括在《梦溪笔谈》卷五《乐律》中就已指出:“今声、词相从,惟里巷间歌谣,及《阳关》、《捣练》之类,稍类旧俗。然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但词体早已成熟、独立,且有进一步发展的欲求。于是,词律与词谱就应运而生了。
词律有两重意义,一是指词的音律,一是指词的格律。词的音律,乃是与词乐有关的乐律、宫商、曲调谱式、叶乐方式以至歌唱方法等音乐上的问题;词的格律,则是来自作词所遵从的各种词调的字数、句式、平仄等体式上和作法上的问题。两者性质不同,但互相联系。由于晚唐五代以来词乐失传,虽然就音乐史而言固需对词之音律问题继续进行深入探讨,但一般说来,这与词的研究与创作已经没有多大关系。词的格律则不然。它体现了“上不似诗,下不似曲”的词体特点。严守格律,是论词的重要艺术标准,迄今仍被作词者奉为金科玉律,谨守不失。词律的基本内容有五:一、一调有一调之律,所谓“调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有些词调还一调多体,在定格之外有各种变体,在字数、句读、平仄上略有更改。二、依乐段分片。词调分片,全系于乐曲分段,绝不可根据文义随意变动。三、依词腔押韵。词中的一韵,相当于乐曲中的一均,词调中的押韵之处,称为韵位,是曲中的“顿”、“住”之处,即乐曲中间停顿的地方。四、依曲拍为句。诗句不论四言、五言、七言,大都整齐划一。词句随乐段乐句而长短变化,参差错杂。词调句有长短,字有多寡,完全是依从曲调的节拍而来。词的各种句式,与曲中的乐句相应,乐句参差不齐,因此词多用长短句。五、审音用字。歌词需要“合之管弦,付之歌喉”,所以除了讲究平仄,有时还要严分四声与阴阳,以利美声动听。
相应地,词谱也分为两种。一是音谱,也是就曲谱或歌谱,以音乐符号记录曲调,是乐师伶工依曲律而制的声乐谱;再者就是后世仅标平仄、句读的声调谱。每个词调按理都是有音谱的,但在北宋前期,音谱就大多久已失传。故词人填词,大多只是依据声调谱来进行。不过,如果词家精通乐理,谙熟音律,知音识曲,就能更好地处理词、乐相协的问题,在保持词体音乐属性的同时,表达更丰富、细腻而曲折的情感内容,使美听和表意相得益彰。
在两宋词史上,张先是第一位开始自觉注意词律的作家。张先存词165首,共用96调,平均1.72首即换用一个新调。张先作词以小令为主,后期渐多染翰长调,如《泛青苕》、《宴春台慢》、《山亭宴慢》、《谢池春慢》、《少年游慢》、《熙州慢》等。以上诸调多为其自度曲或时调新声。《泛青苕》乃其自度曲,双调,一百零八字,上、下片各十二句五平韵。此调传词仅见此首,载侯文灿《十名家词》本《张子野词》,而《彊村丛书》本不载。该词系张先吴兴泛舟趁兴之作,中有“过晓霁清苕,镜里游人”之句,因取为调名。词作原有序云:“又名《感皇恩》。”盖以其曲调与唐曲《感皇恩》有关联。《钦定词谱》卷三十五录此词,曰:“调见张先词,吴兴泛舟作,即赋题本意也。一名《感皇恩慢》。”以示其与六十七字之《感皇恩》不同。于词末又云:“此张先自度曲,无别词可校。”徐本立《词律拾遗》卷五又取其词“从教水溅罗裙”句,谓“一名《溅罗裙》”。又如《山亭宴慢》,《钦定词谱》卷三十云:“山亭宴,盖自度曲也。”①张先自己在调下注明是“中吕宫”即夹钟宫。《谢池春慢》亦首见于《张子野词》,张先于此调下有词序云:“玉仙观道中逢谢媚卿。”南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引北宋杨湜《古今词话》云:“张子野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接。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张子野词》于此调下同样注明是“中吕宫”,应当也是其自度曲。《词律》卷十列李之仪一体,与张词不同。但张词在前,当从《钦定词谱》,以张先所作为正体。《宴春台慢》也首见于《张子野词》,注明是“仙吕宫”。《少年游慢》在《全宋词》中仅存张先一阕,亦或为其自度曲。宋词《熙州慢》调仅见于《张子野词》。《钦定词谱》卷二十四云:“《唐书·礼乐志》天宝乐曲,皆以边地名,若伊州、甘州、凉州之类。按:宋改镇洮军为熙州(治所在今甘肃临洮),本秦汉时陇西郡,亦边地。调名《熙州》,义即取此。”宋洪迈《容斋随笔》卷十四云:“今乐府所传大曲,皆出于唐,而以州名者五:伊、凉、熙、石、渭也。”张先《熙州慢》出于大曲《熙州》无疑,当是摘取其中某一片断而成,故调下注明属般涉调(黄钟羽)。
故上述诸调,或是张先自度曲,或是采用时调新声;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慢调”。所谓“慢”或“慢调”,指慢曲子,相对于急曲子而言。急与慢是按乐曲的节奏来区分的。慢调的字句长,韵少,节奏比较缓慢。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念奴娇》条下云:“唐中叶渐有今体慢曲子。”可知宋代慢调是从唐代慢曲演化而来的。敦煌词中已有慢曲,晚唐钟辐的《卜算子慢》为现存最早的文人慢曲。宋代慢调大行,如《木兰花慢》、《雨中花慢》、《浣溪沙慢》等。宋末张炎《词源》卷下谓“慢曲不过百余字,中间抑扬高下,丁、抗、掣、拽,有大顿、小顿”云云,表明慢曲的音乐节奏具有抑扬变化和悠扬动听的特点。柳永无疑是宋代大量运用慢曲填词的人,但较早注意并较多运用慢曲的则是张先。张先较早注意到慢曲表情达意的丰富功能和生动效果,创制慢词,于词体实在拓展之功,开词体变革之先河。可见张先是一个精通音律的杰出词家。故苏轼《和致仕张郎中春昼》诗云张先“细琢歌词稳称声”,所谓“称声”者即指歌词用字吻合曲调要求。万树《词律》卷三十八亦云:子野“用字繁密,自在苏、辛之上”。正因为精通音律,张先每能当筵作词付与歌儿。宋人王暐《道山清话》即记载:“晏元献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纳侍儿,公甚属意。先,字子野,能为诗词,公雅重之。每张来,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晏殊为北宋初年一大词宗,能受其赏识,足见张先词艺之精。也因为精通音律,在实际创作中,张先还能灵活变通。比如《定风波令·再次韵送子瞻》,苏轼《定风波》以平韵夹叶三仄韵,张先两首和词,皆仅和平韵,三仄韵则皆不顾,此乃和韵之变体也。
到了元代,民间流行俚俗的北曲即“小唱”,宋人、金人的词便成为雅乐了,元人称之为“大乐”,张先的词也成为传唱众口的“大乐”了。元人燕南芝庵《唱论》即云:“近世所谓大乐,苏小小《蝶恋花》、邓千红《望海潮》、苏东坡《念奴娇》、辛稼轩《摸鱼儿》、晏叔原《鹧鸪天》、柳耆卿《雨霖铃》、吴彦高《春草碧》、蔡伯坚《石州慢》、张子野《天仙子》也。”可见在元代,词的地位提高了,而张先的《天仙子》已然名列名曲“排行榜”上。
但是,如果仅通音律,则仍只是一般伶工手段。协律只是词之为词的前提或基本条件。张先之所以能成为宋代格律—风雅词派的探路人,甚至开创者,还在于其词“韵高”、“高古”,能够成为人们赏爱、效仿的对象。可以说,早在张先这里,“格律派”和“风雅派”就已经二位一体了。
在历代评论中,清人陈廷焯可说是张先的知音,于张词捧扬最甚。《白雨斋词话》卷一云:“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千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在《别调集》卷一中,陈氏也有类似的评论:“子野词最为近古,耆卿而后,声色大开,古调不复弹矣。”其《大雅集》卷二评张先《青门引》(乍暖还轻冷)时同样强调:“韵流弦外,神泣个中。耆卿而后,声调渐变,子野犹多古意。”陈氏对张先的许多作品,都称赞有加。《白雨斋词话》卷二评《醉垂鞭》(双蝶绣罗裙)曰:“蓄势在一结,风流壮丽。”《闲情集》卷一评《醉落魄》(云轻柳弱)曰:“情词并茂,姿态横生。李端叔谓子野才短情长,岂其然欤?”又评《碧牡丹·晏同叔出姬》曰:“深情绵邈,晏公闻之,能无动心耶?”《云韶集》卷三评《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曰:“绘影绘色,神来之笔。笔致爽直,亦芊绵,最是词中高境。”《大雅集》卷一评《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曰:“子野善押‘影’字韵,特地精神。”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所称皆“韵”胜之作。顺带说明,李之仪虽曾言张先“才不足而情有余”,但词学批评史上最早楬橥张词之韵的人,也是他。《姑溪居士文集》卷四十《跋吴思道小词》云:“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常见龃龉。……至柳耆卿,始铺叙展衍,备足无余,形容盛明,千载如逢当日,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由是知其为难能也。张子野独矫拂而振起之,虽刻意追逐,要是才不足而情有余,良可佳者。”
唐圭璋先生亦称张词之“韵胜”。《唐宋词简释》评《天仙子》(水调数声持酒听)云:“此首不作发越之语,而自然韵高。中间自午至晚,自晚至夜,写来情景宛然。……‘云破’句,写景灵动,古今绝唱。‘重重’四句,写夜深人静,独处帘内,又因风起而念落花,仍回到惜春送春之意。李易安‘应是绿肥红瘦’句,亦袭此,然太着迹,并不如此语之蕴藉有味矣。”评《青门引》(乍暖还轻冷)云:“此首与《天仙子》同为子野韵胜之作。”又评《渔家傲》(巴子城头青草暮)云:“此首和词,疏宕有韵。……下片,答谢别者之情义,尤为深厚。”而钱锺书先生论张先《一丛花令》时更云:“《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高唐赋》:‘长吏隳官,贤士失志,愁思无已,太息垂泪,登高远望,使人心瘁。’二节为吾国词章增辟意境,即张先《一丛花令》所谓‘伤高怀远几时穷’是也。”①能称“意境”者,自然韵味无穷。
笔者以为,所谓“韵胜”,实即“诗味浓厚”之意;更具体些说,乃宋代士大夫所推崇的“疏淡”之美。②由是观之,张先其实也是一个“以诗为词”的词家。惟其如此,才能在继承中有创新,大胆探求。张先是宋代第一个特别重视词家主体性的人③,第一个大量使用词序的人,第一个较多尝试长调慢词的人,第一个较多描写城市风光风情与繁华气象的人。基于这样的创新求变胸襟,张先在艺术表现上也别开生面,如将赋法加入到词中,以小令手法作慢词④,以古乐府手法写词⑤,开辟新的词境⑥,特别善于炼字⑦,善于化用唐人诗句⑧。最后,反映到词的风格上,便是清出、生脆⑨,便是瘦硬、古拙⑩,便是疏宕、发越(11),便是高雅(12),便是高简①,便是幽隽②。所有这些特征,几乎都可以看成是某种诗歌风格;换言之,早在北宋前期,张先词就已经具有比较明显的诗化特征了。而这些诗化倾向或曰特征,正是张先词获得士大夫阶层赏爱的最主要和最深刻的原因。毕竟,俗文化一旦走上文人案头笔下,成为文人创作,雅化就势在必行;而这种趋势,又进一步加强了后人对雅化的认同和跟随。事实也证明,张先的词对后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除陈廷焯集中表彰外,先著、程洪《词洁》卷一亦曾论及:“子野雅淡处,便疑是后来姜尧章出蓝之处。”
不过,认识到这一点的学者,似乎不多。大多数人虽然肯定张先词的新变和转变,但每每将其影响局限在北宋前中期。事实上,张先的影响是深远的。从北宋中期开始,一直贯穿两宋。虽然自周邦彦崛起以后,张先的影响就日渐被掩盖住了,但仍然不绝如缕,时有显露。而且,在周邦彦、姜夔、吴文英等人那里,我们也一样可以看到张先的痕迹。近代词学大师吴梅先生亦曾“倚子野体”作《卜算子慢》一阕,见载于《霜厓词录》。总之,张先是宋代浙江词史上第一个里程碑式的重要词家,他所倡导的风雅蕴藉的格律词派,是宋词史上最重要的一个流派,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从张先出发,经由秦、柳等人,终于在周邦彦那里凝聚到一处,培育出彪炳两宋的一代词宗。
现在,请以几首名篇,来印证上面的论述。先来看张先的第一佳作《天仙子》。词云: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一般人都以为此词得以传诵,主要是由于下片首二句写“影”的细腻传神,其实这是因循旧说的一知半解。细味这首词,“重重”以下一层数句,最为温暖深永。上片所传达的仅仅是习见的伤春闲愁,下片通过一二两句的过渡和铺垫,写夜来风雨,和风雨之夜人居的静谧、温暖,由此揣想、怜惜风雨中的春花,则显示了较为宽广深挚的爱惜美好事物的情怀。故下片首二句不仅仅是写景,它们在结构上还起着非常重要的过渡和铺垫作用,都是暗写天气的变化,“池上暝”、“云破”写乌云密布,“月来”、“花弄影”则是写风起。深夜风起云涌之际,人居则“重重帘幕密遮”,人们则“初静”,进入梦乡,可此时那些美丽娇弱的花草却遭受风吹雨打,正纷纷零落。通过烘衬,词人的敏感心灵和仁厚心肠表达得深曲动人。
在张先词中,《一丛花令》(伤高怀远几时穷)是与《天仙子》差不多齐名的又一名作。此词融爱情故事与人生哲理于一炉,既提升了情事的境界,又使哲理变得真切丰满。词云: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作词,工于刻画景物,锻炼词句,有时却不免流于纤巧。但这首“伤高怀远”之作,却是既造语警拔,疏宕发越,又浓情郁勃,情韵幽隽,而说理、抒情又结合得水乳交融,诚如钱锺书先生所云,开辟出一种新境界。
与《一丛花令》风格相仿佛者,是下面这首《千秋岁》:
数声鹈鹕,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此词写爱情惨遭摧抑的幽怨和坚定不移的信念,而调寄声情激越的《千秋岁》,正可见词人填写此阕时的情感状态。从感情的浓度和强度看,此阕比《一丛花令》所表达的“无物似情浓”更深刻有力,比柳永的名篇《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所表达的偶遇而生的爱情来得更永久、纯正。“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试问还有比这更坚贞不渝、令人感动的爱情吗?这样的词,实兼有含蓄与发越两重特色,而情韵之高雅自不待言。
张先词集中写寻常情事而韵致高雅的篇章还有很多,《醉垂鞭》(双蝶绣罗裙)也是一显例。就题材而言,这只是一首无聊的赠妓词,没入《花间集》便寻它不着。这首词之所以能成为名篇,全因为有末尾“昨日乱山昏,来时衣上云”二句。这两句好处有三:一是用侧面描写的方法,借言女子服饰之美衬托女子之美;二是用“巫山云雨”的典故,将男性对美女的爱慕含蓄地表达出来,不仅切题,而且显得亦真亦幻,令人回味;三是这两句本身所写的景与物,壮美新奇,让人浮想联翩。总之,末二句可谓神来之笔,有画龙点睛之功,陈廷焯《别调集》卷二甚至说出“蓄势在一结,风流壮丽”这样的赞语。
张词的写法和风格是多方面的。再看下面这首《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这是一首非常特别的词作,特别之处在于抒情主人公感觉的敏锐尖新。作者通过对视觉、听觉甚至触觉的描写,把一颗多愁善感的心灵逐层披露出来。最后落眼月夜秋千之影,将数缕思绪挂结其上,稀微幽渺而又抑郁凝重。可见,打通触物与感怀的界限,使其相互生发,是此词的主要写法,而读者也可由此感知词人敏锐尖新的感觉。南宋吴文英作词,论者每谓其善于捕捉、表达敏锐尖新的心灵感触,其实早在张先这里,就已得其先机,导夫先路。后文讨论梦窗词,仍要述及这一点。
此外,张先晚年乡居时所作《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一词,以节序和风土入词,描写竞渡、踏青等民间游乐活动,在沿袭晚唐五代绮艳风气的宋初词坛,无疑是吹拂进的一股新风,是张先在题材内容上开拓的表现。
据拙著《宋词题材研究》统计,张先词中的名篇共6首,今俱已论述如上。若稍为留意,便会发现,其中无一长调慢词。但我们前面曾言,张先对词体的创新和贡献之一,便是开始大量填写长调慢词,又曾言张先每以小令手法创作慢词;现在我们要说,前者是其先进处,而后者则是张先词未完善的地方。前人论其词有所谓“破碎”①、“词胜乎情”②、“生脆”诸语,都有意无意地说中了张先慢词的缺憾。换言之,张先和他的同时代人一样,仍是一个写令词的能手,虽然个人的创新精神使其较早关注起长调慢词,得时代风气之先,但创作慢词所需要的各种技能并未及时掌握和熟练运用。所以,他的名篇中无一长调慢词也就不足为怪了。而发展到北宋末期,《清真词》中的名篇就多为慢词了。
不过,这里要强调指出的是,虽然张先的慢词成就不高,但从词史角度看,张先试作慢词,恰恰是开风气之先,而这些慢词也因此具有了拓展词体、引导词史发展的功绩,贯穿形成于北宋末、大盛于南宋的格律—风雅词派,其源头必须追溯到张先这里,方为公允。毫不夸张地说,张先是宋词兴盛局面的开创者之一。从词史的角度来评论张先,在北宋前期,只有柳永在词体创新上可与之颉颃。
①后人又有“四影”之说。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一“四影”条云:“‘张三影’,已胜称人口矣。尚有一词云:‘无数杨花过无影。’合之应名‘四影’。”
①按:《钦定词谱》无“慢”字,兹据彊村本《张子野词》正之,而此调之正名一般仍以《钦定词谱》为准。
①钱锺书著《管锥编》第三册“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八则,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875页。
②孙维城著《宋韵——宋词人文精神与审美形态探论》,专门讨论宋词与韵的关系,以为“‘韵’与‘平淡’的结合规范了宋代士大夫的形象、气质与精神,并进而规范了艺术的疏淡之美。……是由绚烂入于平常,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是妙造自然,巧夺天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③(宋)胡仔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七记载: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轻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
④夏敬观《吷庵词评》评《山亭宴慢·有美堂赠彦猷主人》云:“长调中纯用小令作法,别具一种风味。”
⑤夏敬观《吷庵词评》论《菩萨蛮》(忆郎还上层楼曲)及《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云:“古乐府作法。”
⑥见上引钱锺书《管锥编》第三册第875页语。
⑦张先特别善于炼字,尤其是“影”字。除前注《苕溪渔隐丛话》所引三处外,尚有许多例。
⑧许昂霄《词综偶评》评《剪牡丹》(野绿连空)云:“前阕说舟中,后阕说琵琶。末句即香山所谓‘唯见江心秋月白’也。”评《醉落魄》(云轻柳弱)云:“‘倚楼人在阑干角’,暗用唐诗。”杨慎《词品》卷一论《御街行》(夭非花艳轻非雾)云:“白乐天之词……张子野衍为《御街行》,亦有出蓝之色。”
⑨(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之《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子野清出处、生脆处,味极隽永。”
⑩(清)刘熙载《艺概》卷四《词曲概》云:“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夏敬观手批《张子野词》:“子野词凝重古拙,有唐、五代遗音。慢词亦多用小令作法。后来涩体,炼词炼句,师其法度,方能近古。”
(11)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论《渔家傲》(巴子城头青草暮)云:“北首和词,疏宕有韵。”所谓“发越”则可见上引《白雨斋词话》卷一语中。
(12)(清)黄苏《蓼园词选》论《醉落魄》(云轻柳弱)云:“‘云轻柳弱’,写佳人神韵清远。‘生香真色’,尤为高雅。至‘声入霜林’,‘梅’亦能‘落’,此又是真艺矣。”
①钱锺书《管锥编》第一册《毛诗正义》第一五“燕燕”条云:“‘瞻望勿及,伫立以泣’。……张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云遥,眼力不知人远,上江桥。’……语最高简。”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78页。
②黄苏《蓼园词选》论《青门引》(乍暖还轻冷)云:“落寞情怀,写来幽隽无匹。不得志于时者,往往借闺情以写其幽思。”
①李清照《词论》云:“张子野……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②(清)沈雄《古今诗话·词话》卷上“少游情词相称”条引蔡伯世语云:“子野词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