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时期,浙江词家尚为数甚少,总共只有9家,在文学史上比较著名的人物有姚合、朱庆余、皇甫松、吴融和罗隐。若就词史而言,则皇甫松是唯一一位比较重要的作家,他对本期浙江词特色和风格的形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在大词史上也是一位特色鲜明、卓有成就的作家。
皇甫松,生卒年不详,一作皇甫嵩,字子奇,自号檀栾子,睦州新安(今杭州淳安)人,唐代著名古文家皇甫湜之子。松工于诗、词,亦擅文,但终生未中进士。据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唐昭宗光化三年(900)十二月,韦庄奏请追赐孟郊、李贺、皇甫松、李群玉、陆龟蒙、赵光远等人进士及第,称诸人“俱无显通,皆有奇才。丽句清辞,遍在时人之口;衔冤抱恨,竟为冥路之尘”。《全唐诗》卷三百六十九录其诗、词凡13首及断句1联,卷八百九十一又收其词18首,但有6首重复。《花间集》选录其词12首。今依曾昭岷、曹济平、王兆鹏、刘尊明四先生所辑《全唐五代词》,皇甫松共存词22首。此外,尚著有《醉乡日月》三卷、《大隐赋》一卷和《大水辨》、《牛羊日历序》、《齐夔凌纂要》等;《大隐赋》并序见存于《文苑英华》卷九十九,《醉乡日月》详载唐人饮酒令①,尚有残文见存于《说郛》、《古今说部》、《五朝小说》、《唐代丛书》、《类说》、《水边林下》等书,《牛羊日历序》亦有残文一节见录于《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三考异,余皆佚。其生平事迹仅在《唐摭言》卷十及《唐诗纪事》卷五十三中有寥寥数语的记载。
皇甫松出生于浙江,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江南度过的。后随父长期生活、游历于长安,屡次参加科举考试,都名落孙山。失意彷徨之下,经常借酒浇愁,与世浮沉,并萌生厌世、弃世的想法。他在《大隐赋》里的开篇,就将这种处境和心情交代得十分清楚:“萍漂上国,迨逾十年。遨游不出于醉乡,居处自同于愚俗。”时人康骈深表同情,他在《剧谈录》卷下“元相国谒李贺”条中曾说:“自大中、咸通之后,每岁试春官者千余人,其间章句有闻,亹亹不绝,如何植、李玫、皇甫松……以文章著美;温庭筠……以词赋标名;……皆苦心文华,厄于一第。然其间数公,丽藻英词,播于海内。”足见皇甫松确实文采杰出,名动一时。
上文已论及,晚唐五代是一个出产“风流才子”的时代。皇甫松没有成为像温庭筠那样的人物,也许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其父皇甫湜性格褊直,狷急耿介①,他与李翱一起师从韩愈学习古文,但结果却是,“翱得其正,湜得其奇”②。而其论文也以“怪”、“奇”为宗,以为“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众则奇矣”③;在当时古文创作“宜难”、“宜易”的争论中,实为“宜难”派首领,为晚唐古文家孙樵所祖尚。皇甫湜盛赞顾况的诗“骏发踔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也是从新奇着眼。可见其论诗与论文观点一致。既然他教子是那样的严厉,其文学观点对皇甫松也不可能没有影响。具体说,就是既坚持雅正传统,又情不自禁地要求有所背叛和突破。
具体到词体创作,皇甫松也是介于新旧之间,既有传统诗歌的品位,又渗透进了新的审美情趣,时露绮丽和妩媚。与温庭筠一味的粉泽秾艳相比,皇甫松应是一位懂得欣赏少女纯真活泼之美的词家。
皇甫松今存词22首,按题材内容来分,有咏物词8首,艳情词5首,风土词2首,怀古词2首,闲愁词2首,写景词2首,人物词1首,边塞词1首。其中,《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既是风土词,又是人物词,故一阕两计。艳情词占存词的22.73%。与温庭筠相比,与晚唐五代词的代表性总集《花间集》相比,这个比例都是很小的。而且没有闺情词,没有染上“男子作闺音”的时代风气,在存词较多的晚唐五代词家中,这一点也是比较特殊的。就风格而言,皇甫松的词感情自然深切,语言清新雅正,没有过分的秾艳和香腻,具有明显的诗化倾向,显示出从民间词向文人词的过渡色彩。或者说,表现出作家虚心学习、效仿民间词的努力。在这一点上,他与韦庄比较相似。从创作态度和词体风格上讲,皇甫松之词仍保留着诗歌的基本属性,尚是诗人之词。
在皇甫松现存词作中,写得最好的词作是两首《梦江南》、《摘得新》(酌一卮)和《采莲子》(船动湖光滟滟秋),其次则是《浪淘沙》二阕、《天仙子》二阕、《杨柳枝》二阕以及《采莲子》(菡萏香莲十顷陂)。此外,《竹枝》是皇甫松学习、效仿民歌的产物,艺术性虽然平平,但清新自然,在晚唐五代词中显得难能可贵。而《怨回纥》二阕,一写戍边战士及其亲人的愁苦,一写征人出发时与亲人或恋人的离愁别绪,都真切感人,内容充实,没有无病呻吟的卑弱柔靡;尤其是“白首南朝女”一阕,突出边塞羁愁,悲悯而刚健,更是晚唐五代词中的别调。总体看,皇甫松词最鲜明的特征有四:一是浙北鲜明的江南地域特色,二是情感的深挚细腻,三是弥漫的惆怅或潜藏的忧愁,四是深沉的时空感慨。后三个特征往往是融合在一起的,交融成一种浓郁的、苍茫的愁情、愁思。正因为如此,皇甫松的词既新鲜别致,又容易打动人,感染人,引人追缅类似的往事,既沉浸其中,又获得一定程度的宽慰和解脱。
且看皇甫松的两首《梦江南》名作: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这两首词作的结构基本一致,都是首二句写抒情主人公现在身处的环境,第三句扣题,点明相思的时间、地点,最后两句才托出念念不忘的往事。晚唐五代时期的词作,所咏即调名。此二篇既名“梦江南”,就是他乡游子追忆江南往事。
且看词人所忆何事,何事让他牵挂不舍。先看第一首。开篇两句,写卧室内的陈设,以富于特征性的物象点染出了一个适于梦境的环境和氛围。兰烬、红蕉,是幽艳、香暖和静谧,由“落”而“暗”,既暗示无眠,又是写环境催眠;夜晚无眠,看香烛渐成烬,屏上的红蕉没入幽暗,无法看清,画屏上的江南风物遂触发起词人对江南往事的缅怀。“闲梦”一句扣题,并点明往事发生的时节。“梅熟日”,一般人都解为黄梅时节,这自然没错;不过,浙江人有他们更真切的感受,这就是可爱的梅子成熟了。不过,浙北最美味的水果并不是黄梅,而是杨梅。杨梅是浙北的珍果,至迟在宋代即成贡品,成熟也是在五月,所谓黄梅时节。①皇甫松乃睦州新安人,其所谓梅,殆即杨梅。正如《世说新语·识鉴》记载张翰“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皇甫松亦因久困长安而思念起家乡的杨梅,又想起与杨梅有关的人和事,想起因采梅、食梅而相识或同游的恋人,当在情理之中。一个诗人,久试不第,困居京城,失意彷徨之时,自然没有什么比故乡和故乡的恋人更让他感到温暖和慰藉的了。一想到故乡的恋人,自然是满页的美好,哪怕是在“夜船”上,哪怕是“雨潇潇”,哪怕是在即将分手的“驿边”!就像当代一首流行歌曲里唱的,“今天是个好天气,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正好天上在下着雨,雨天无人迹。今天是个好天气,因为我和你在一起,正好天上在下着雨,雨天难忘记”②。夜雨潇潇,船中吹笛,桥边私语,欢情依旧,如在目前,又恍如隔世,昨日之乐事已成今日之凄苦!
第二首的写法与第一首相似,但感情更趋强烈,形象更为鲜明。开篇即言“寝”,是为下文说“梦”设伏。“残月下帘旌”,不但表明失眠时间之长,而且写出心境的破碎和凄婉。首阕尚称“闲梦”,这里就直言长夜难眠的“惆怅”了。所为何事?“秣陵事”。在秣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暮春三月,桃花流水,柳絮回风,芳草如茵,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席地而坐,吹奏着悠扬的笙乐,好一派凄迷梦幻景象!如今在梦中想见,更觉是水影幻花,一晌贪欢,令人神伤!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谓之“凄艳”,《词则·大雅集》更谓之“婉转凄清”。
再来看皇甫松的一首《摘得新》: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这首词的题旨无疑是消极的,感伤的。作者将人生比喻为一场筵席和一树鲜花,劝告人们莫负良辰美景,及时行乐。杜秋娘《金缕曲》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残空折枝。”此曲意思相仿,但说得更为透彻,节奏和措词更为紧密劲峭,隐然透露出一股悲凉之感。这种心态和感情,显系晚唐五代乱世的折射。况周颐《餐樱庑词话》说得好:“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不妨说尽者。皇甫子奇《摘得新》云:‘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语淡而沉痛欲绝。”刘大杰先生论及此曲时,亦写道:“用清丽的字句,描写景物,而其中又寄寓着哀怨的感慨,虽侧艳而不淫靡,但其情调低沉。”①
情调低沉的远不止以上几阕。《天仙子》二阕,借助神仙故事,抒写对美好事物得而复失的遗憾、怅惘和悔恨。《浪淘沙》二阕借写江水流沙,抒写人世沧桑的感慨。《花间集》汤显祖评本卷一评其一云:“桑田沧海,一语破尽。红颜变为白发,美少年化为鸡皮老翁,感慨系之矣。”李冰若《栩庄漫记》评其二云:“此首亦有受谗畏讥之意,寄托遥深,庶几风人之旨。”再如《杨柳枝》二阕,借言柳枝年年空绿,写江山依旧而物是人非的兴亡之慨。尤其是首阕,径言本朝,有感而发,以常新的柳色反衬日趋衰微的晚唐王朝,在鲜明的对比中凸现昔盛今衰之慨,使人倍感苍凉。《怨回纥》二阕,其一写征人“吹笛泪滂沱”,其二写征人“别离惆怅泪”,自然满是怨恨和感伤。六首《竹枝》也多反映可望而不可即的相思和离别之苦。即使两首《抛球乐》,写及时行乐,也仍是匆促、悲凉心理的外露。
皇甫松词中真正欢快的篇章,就是两首《采莲子》了。且看原词: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整个江南,仿佛就只剩下这片水域尚荡漾着欢乐;而所有的欢乐,又仿佛全集中到这几个少女身上。莲花是娇艳和圣洁的象征,出淤泥而不染;莲子(莲蓬)是清纯和爱情的象征,“莲子”即“怜子”;而少女,则是人伦中美丽、活泼、自由、圣洁的代表。当少女与莲相遇,成为“采莲女”的文化意象,自然就成为人世间最理想的美好与自由的象征。更何况是一群嬉戏笑闹的、情窦初开、纯真无邪的采莲女!莲叶田田,红裙亭亭,笑语盈盈,岁月苍苍的江南,在战乱和苦难的罅隙,青春依然如红莲般绽放!这是皇甫松心中所有欢乐和慰藉的源泉。《望江南》中与他同船吹笛、驿桥私语的双髻少女,是否就是这些采莲女当中的一个?桃花、柳絮之后,还有红莲如火,抛却《望江南》的惆怅,便是《采莲子》的欢愉了。
所以,皇甫松无疑是晚唐五代时期浙江词家中用情最真、体验最深的一位。在他的词作中,江南和江南女子,其实已无法截然分开,而是乡情和爱情的结合体。只要轻叩他心房的门环,乡愁便袅袅升腾,不绝如缕,随风悠扬。岑参《春梦》诗云:“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良有以也。
与深挚、忧郁的情感体验相关联的,有时甚至互为表里的,是皇甫松词中深沉的时空感慨。上文已有涉及,这里再略作申述。且以他的《浪淘沙》第一首为例:
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船半欲沉。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前三句看似纯为写景,但联系结句来看,才知写景之外别有深意。结句说现在的沙嘴去年还在江心,则首句的“滩头”当为新滩。新滩形成的原因乃是“浪恶”,从上游挟带来的泥沙沉淀淤积所致。一年过去了,滩头已细草丛生,与岸边的疏林连成一片。白鹭、江鸥早已把这里当做理想的栖息地,将这里视为“旧浦”了。足见风浪之急,沙沉之快。大有沧海桑田的感慨,表现手法却纡曲有致。而“浪恶罾船半欲沉”一句,也不可轻易放过,写凶险环境中生命、生活的艰难和脆弱,亦是社会现实的折射和比拟。但换一个角度,罾船欲沉而未沉,又凸显了生命的抗争和顽强,词境阔大。全篇四句,三开一合,结句出人意表,点而未破,收束有力,言尽而意不尽。读来确实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蓬莱水浅、东海扬尘的沧桑悲凉,难怪汤显祖要起红颜白发的浩叹。
第二首的时空感受则更为幽秘,在表现手法上也有创新。词云:
蛮歌豆蔻北人愁,浦雨杉风野艇秋。浪起䴔䴖鸣不得,寒沙细细入江流。
皇甫松是江南人,困居北方,一定时常被北方风物触发起思乡之情,可是本词却只言北人在江南的艰难处境以及由此而来的强烈羁愁,突出北人在江南的风雨、寒秋和江涛中蜷居野艇、彻夜不眠,想象自己一如细沙被卷入浩荡汹涌的江流。北人在江南如此艰难,自己在北方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表面写南方的北人,其实是写北方的自己。这种遥揣之法,是皇甫松经常使用的艺术手段。
比如《怨回纥》第一首,言征人遥想由于自己离乡日久,他所怀念的女子应该已经白头了,而且因为怕引起离恨,甚至愁听异域之歌,这便是遥揣;通过遥揣,打通了江南和塞北,让征人和闺妇共处词人想象的时空,达到同时表现写征人和闺妇两地相思之苦的目的,时空跨度遥深而又妥帖自然,体现了相当高的艺术技巧。
再如《天仙子》(踯躅花开红照水),首二句写刘郎回家途中之景①,但语意双关,既为江南水乡常见的景物,又以杜鹃花的别名“踯躅”暗喻刘郎因依恋仙女徘徊不前,以习于雌雄对啼的鹧鸪②在山口盘旋暗喻刘郎对仙女的依依不舍。三四两句写其跋涉万里,经年始归,而已历数世,人物皆非,自然无比懊恼,则其对仙境必更为眷念了。但最后两句,却宕开一笔,写山中仙女肯定也在后悔,悔恨自己托付错了人,其实这是刘郎在悔恨,在内疚,显得含蓄蕴藉,委婉曲折。可见使用遥揣之法,每每能使作品的情感意蕴层折无限,耐人寻味。恰如清人吴瞻泰《杜诗提要》卷八分析杜甫《月夜》诗时所云:“怀远诗说我忆彼,意只一层。即说彼忆我,意亦只两层。惟说我遥揣彼忆我,意便三层。又遥揣彼不知忆我,则层折无限矣。”皇甫松此词,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通过遥揣和悬想,使不同艺术时空融为一体,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使作品获得巨大的潜能和深厚的意蕴。
《天仙子》是将仙凡两界打通,前引《杨柳枝》第二首则是将古今、盛衰、幽明和南北同时贯通。据清人曹锡彤《唐诗析类集训》卷九,“唐有吴王宅,在长安禁城东”。唐人祖咏《宴吴王宅》有诗云:“吴王承国宠,列第禁城东。”按,唐太宗第三子李恪(619-653)曾封吴王。如此,则皇甫松此词极可能写于困居长安时。词人从眼前的吴王宅遗迹,和吴王宅边的绿柳以及柳丛里的莺啼,遥想起江南的古吴国,又进一步遥想起吴宫里的美女西施:当吴王凯旋而归,正志满意得,又得美人西施,锦上添花,该是何等美好幸福。那时的吴宫一定处处春光,充满喜庆和欢乐。可后来呢?如今呢?如今正是春天,遥想江南的吴宫旧址,也一定是柳枝披拂,莺啼婉转,但茂密的柳绿和婉转的莺啼正好反衬了宝殿、香闺的荒败,除非真有在天之灵,西子恐怕永远也不会再看到这大好的春色,听到这悦耳的莺啼了。诚可谓遥揣层折。至于作者是否有为吴王李恪英年屈死③,致使唐王朝可能失去一位贤君而遗恨的隐情,则不得而知;若有,则其意深长矣。笔者以为,首阕既咏玄宗误国,本阕再咏李恪屈死,皮里春秋,颇合人情事理。姑聊备一说。
再如《梦江南》由眼前的室内陈设而远梦江南,进而梅雨、江城,再而夜船、驿桥、桃花、柳絮,最终定格在恋人依偎,时空感受也不可谓不深沉。
最后,附带说一下皇甫松词中所反映的浙北地区的江南地域特色。首先,词调本身的江南文化色彩,如《梦江南》、《杨柳枝》、《采莲子》和《竹枝》,一看便知所写内容与江南有关,后三调更直接来自江南民歌;其次,题材内容中的江南色彩,如《天仙子》写剡县东汉刘、阮入天台山遇仙故事,《采莲子》、《竹枝》对江南女子情感世界的反映;第三,词中密集的水国意象,如《天仙子》中的“鹭鸶”、“水葓花发秋江碧”、“踯躅花开红照水”、“鹧鸪飞绕青山觜”,《浪淘沙》中的“蛮歌豆蔻”、“蒲雨杉风”和“䴔䴖”众多物象,《杨柳枝》中的“烂漫春归水国时”、“柳丝垂”、“黄莺长叫”,《摘得新》中的“繁红一夜经风雨”,《梦江南》中的“红蕉”、“江南梅熟”、“桃花柳絮满江城”,《采莲子》中的“菡萏香莲十顷陂”、“晚来弄水船头湿”、“船动湖光滟滟秋”,《竹枝》中的“槟榔花发鹧鸪啼”、“木棉花尽荔枝垂”、“并蒂芙蓉”等,《怨回纥》中的“南朝白头女”、“吹管杏花飘”、“江路湿红蕉”等等;四是词中的江南女子形象,如《天仙子》中的天仙,《杨柳枝》中的西子,《梦江南》中“双髻坐吹笙”的少女,《采莲子》中的“小姑”、“无端隔水抛莲子”的少女、《竹枝》中“待郎归”、“眼应穿”的女子,《怨回纥》中的“白首南朝女”和“隔筵桃叶”。最后,则是皇甫松词所具有的江南文化的柔婉感伤气质。受其父影响,皇甫松的性格中虽然较多狷介因素,但得自时代和命运的感伤、消沉以及南方人的优柔,仍渗透了他的词作。
综合起来看,正如本节开头部分所概括的那样,皇甫松词仍属诗人之词,仍习惯于或不自觉地用诗的眼光看待词体,用写诗的态度和手法来填词。更准确地说,是在晚唐诗的基础上添加词的色彩和因素。这样的“以诗为词”与后来苏、辛等人有明确理论主张和实践行为的自觉的革新词体的“以诗为词”,有本质区别。前者是对诗体进行尝试,后者是对词体进行变革。正因为皇甫松的词体创作仍保留了很重的诗歌成分,所以在词体艳俗化、萎靡化的晚唐五代,反显得不同凡响,成为可与韦庄、孙光宪、李珣、鹿虔扆、李煜等人相并列的少数几个晚唐五代词家之一。清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对皇甫松赞誉有加,尝曰:“唐人皇甫子奇词,宏丽不及飞卿,而措词闲雅,犹存古诗遗意。唐词于飞卿而外,出其右者鲜矣。五代而后,更不复见此种笔墨。”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亦称:“子奇词不多见,而秀雅在骨,初日芙蓉春月柳,庶几与韦相同工。至其词浅意深饶有寄托处,尤非温尉所能企及,鹿太保差近之耳。”就连深喜《清真词》的郑振铎先生,也认为皇甫松词“独具朗爽之致,不入侧艳一流”①。
值得高兴的是,皇甫松词还对后来的浙江词,产生了很好的影响,并非如陈廷焯所言,“五代而后,更不复见此种笔墨”。比如宋初浙江著名词人张先,其词清疏秀雅,就有皇甫松的影响在里面。近人夏敬观手批《张子野词》也曾指出:“子野词凝重古拙,有唐、五代遗音。”当然,这已是下一章的话题了。
①(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一云:“唐人饮酒令,此书详载,然今人皆不能晓也。”
①(唐)高彦休《唐阙史》卷上“裴晋公大度”(附“皇甫郎中褊直”)条云:“皇甫郎中湜气貌刚质,为文古雅,恃才傲物,性复褊而直。……又尝命其子松录诗数首,一字小误,谇詈且跃呼杖。不及,则擒啮其臂,血流及肘而止。其褊急之性率此类也。”
②(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外篇卷二《皇甫持正文集书后》。《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十五“《皇甫持正集》六卷”条亦曰:“其文与李翱同出韩愈。愈文谨严而奇崛,翱得其谨严,湜得其奇崛。”
③《皇甫持正集》卷四《答李生第一书》,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①《欧阳文忠集》卷八十七《端午贴子皇帝合六首》其二即云:“彩索盘中结,杨梅粽里红。宫闱九重乐,风俗万方同。”《东坡全集》卷一百十五《皇太后合六首》其五亦云:“上林珍木暗池台,蜀产吴包万里来。不独盘中见卢橘,时于棕里得杨梅。”释祖可《杨梅》诗云:“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价千金。味方河朔蒲桃重,色比泸南荔子深。飞艇似闻新入贡,登盘不见旧供吟。诗成欲寄山中旧,恐起头陀爱渴心。”陆游《项里观杨梅》诗云:“山前五月杨梅市,溪上千年项羽祠。小伞轻舆不辞远,年年来及贡梅时。”陆游于诗末特地注明:“乡俗谓杨梅止曰梅。”可见浙北一带,所谓梅即杨梅。因梅思人、因梅怀乡,则肯定比其成为贡品的时间更早。李白《叙旧赠江阳宰陆调》诗即云:“江北荷花开,江南杨梅熟。正好饮酒时,怀贤在心目。”而宋人田锡似乎对杨梅格外钟情。其《三月二十八日书怀》诗云:“惜春将尽自徘徊,巷馆残阳户半开。芳树更无莺舌语,故巢空有燕归来。音书杜绝家千里,愁愤消磨酒一杯。地狭长沙何所适,行谣方忆摘杨梅。”卷十六《和温仲舒感怀》又云:“郡斋松盖翠斜欹,客至鸣琴泛酒卮。江上正当摇落景,天涯空惜太平时。雪残幽谷春难到,兰茂深林众岂知。上国三千五百里,杨梅熟日是归期。”
②语出歌曲《今天是个好天气》,李海鹰作曲、陈小奇作词。
①刘大杰著《中国文学发展史》(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542页。
①《太平御览》卷四十一引刘义庆《幽明录》云:“东汉明帝永平年间,浙江剡县人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采药,迷不得返。忽于溪边遇二女子,资质绝妙,并邀至其家中成亲,留居半年。后二人思乡心切,二女乃指示归路,送其回家。既归,亲旧零落,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得七世孙,传闻上世入山,迷不得归。”
②(明)李时珍《本草纲目·禽部·鹧鸪》云:“鹧鸪性畏霜露,早晚稀出,夜栖,以木叶蔽身,多对啼,今俗谓其鸣曰:‘行不得也哥哥。’”
③(后晋)刘昫撰《旧唐书》卷七十六云:“恪又有文武才,太宗常称其类己。既名望素高,甚为物情所向。长孙无忌既辅立高宗,深所忌嫉。永徽中,会房遗爱谋反,遂因事诛恪,以绝众望,海内冤之。”
①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第三十一章,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4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