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说六朝习气
涵泳初唐省六朝,销魂蚀骨剩些娇。
沈徐滋味烦工巧,庾鲍风神枉寂寥。
信有宫花枯韵事,料无匹练画虹桥。
撷来浓丽争长物,写入春光百媚摇。
今人论初唐诗,动辄谓某某尚有六朝习气,乃至杨炯“烽火照西京”以及王勃“城阙辅三秦”,亦不脱六朝气。以至于贞观诗坛,龙朔文场,六朝遗绪,不绝如缕,几成共识。然则六朝习气究竟何物,更无一人明确言之。
后人雅称六朝风,多空疏无着,或囿于绮靡,或执于浓丽,难成规制。若以绮靡浓丽方之,王杨之作,情实不切,烽火西京,何绮靡之有?海内知己,岂浓丽之属?由此观之,所谓初唐未尽之六朝习气者,殊非绮靡浓丽可一言蔽之也。
实则六朝诗风,经魏晋宋齐梁陈,历三百年,诗风数变,更非一言可蔽也。太白诗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固是确论,然不免空疏。绮丽而下,犹多头绪,分门别类,遗响后世,更非片语能尽也。
建安仰风骚遗泽,承乐府古风雅惠,慷慨任气,磊落使才,焕然以个性烛照诗坛。曹家父子,凌然旗手;王陈诸子,郁哉词宗。风气之健,无以后继,真诗家发轫,影响千秋。此六朝风气之端也。
礼乐崩坏,玄风渐作。竹林格致,正始清音,慨寄而下,更兼名理。阮嵇凛冽,倡其先导,感遇抒怀,志气弘张。张潘左陆,承其余绪,顺俗谈玄,滥其辞章。玄言入诗,空疏汗漫,采搦正始,力弱建安。此六朝绮靡之始也。
逮于陶谢,诗风又变。谢仪山水,陶尚田园,玄言入味,具象成篇。陶谢田园山水,玄言诗之变格也。玄言枯说玄理,无情无感。山水田园,具象涵理,因情谈玄,得诗之正。诗到陶谢,虽仍无建安骨力,然格致斐然,蔚为大观矣。此六朝清隽绮丽之端也。
汉明以来,佛法东渐。逮至六朝,洋洋大观。梵文四声,亦流播中土。永明年间,周颙沈约,以四声作格律,近体形式备矣,格深律密,风骨愈衰,然体式尽成。其影响之大,至于今日,几成独霸地位。此六朝绮靡之窠也。
何以言之?盖诗入格律,则工巧辗转,方圆自熟,诗不必作,填空可成。纤巧之辈,玩物丧志,深宫词客,更浮丽争奇,齐梁之际,绮靡滥也。
太白诗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逮至陶谢,犹绮且丽,更无靡音。少陵诗曰: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转至绮靡,后人所谓六朝习气,其误淆陶谢诸公之绮丽,而专指齐梁之绮靡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