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
太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翰林风骨耽殊调,世道人心昧有缘。
李北海曾轻孺子,韩荆州岂识青莲。
当年只有真狂客,一语横空赞谪仙。
人间难得是知音,自古皆然。
何以故?盖人乐见己长,喜称人短,举人之善,亦多半客情,殊不入心。而知音须际会于心,激发于情。若子期之誉伯牙,少陵之举太白,皆相交红尘之中,相赏形骸之外,此固非常人所能及也。
先知不为家乡所容,自古皆然。
何以故?盖人多以成见为指归,不肯以当下为依据。邻家孺子,日前尚玩溲和泥,上房揭瓦,忽而殊胜如先知,此最为挑战人心成见之底线。故耶稣钉死,穆圣出奔,情之常也。
同代人多不堪与论卓世之才,亦自古皆然。
何以故?盖同代人利害攸关,朋比相约,终不肯出藩篱而见真义。或有人诚心品鉴,亦不脱与风尚时趣之囿,不能见时代风气之先者。是以唐诗选本,无少陵篇什;晋纪文坛,无彭泽之名,良有以也。
太白英才绝代,当年一绝,然先诎于李北海,再疏于韩荆州,顿于张孟之门,阨于永王之幕,诗酒无度,干谒无成,何其衰也?贺知章一见《蜀道难》,惊为天人,许以“谪仙”,何见人之明迥异时贤耶?
李邕承乃父李善余泽,仗《文选》之势,名趁海内文宗,然轻鄙太白,反为太白调理训诫,有《上李邕》为证,笔墨是非姑且不论,李邕之不以为太白有过人处,应无可疑。其量小识浅,一至于此,奈当世文宗何?
韩朝宗一方大吏,以知人名于当世,然能相善马不能相龙驹,有《与韩荆州书》为证,以诗选士,而陋于太白,其叶公之亚欤?
是以常才为时人所称,大才不容当世,实世道人心之常态也。巴尔扎克曰:人之偏爱略胜己者,毁斥远胜己者,亦鹈鴂蜩鸠之本然也。惟不偶于俗,不合于世者,能作其声色举起高明,贺监之为狂客,真太白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