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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

柳永在中年以后,几度游历,到处干谒各地官员,以期能取得一官半职;入仕之后,又飘泊各地做官,对浪迹江湖、宦游沉浮的生活有切身的感受,并且他的这种感受又常常与以往他在市井勾栏“深情蜜爱”的浪子生活相联系,所以他的这类词比较全面地展示了他一生中的追求、挫折、矛盾、苦闷、失意、辛酸等复杂心态。他自己也称“谙尽宦游滋味”,后人更是称赞他“尤工于羁旅行役”。

不久,柳永又被调往华阴县(陕西渭南,今陕西华阴)当县令。

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

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

——《少年游》

高低不一、参差披拂的烟柳掩映着灞陵桥。此处风物依旧和前朝一样,送别的人们折柳送别亲友。那些楚宫细腰的杨柳经过人们的多次攀折,已经憔悴衰败,夕阳悠闲照大地,秋光渐消去,离别的忧思如蘅草铺满江岸望不尽。一首送别《阳关》曲,曲尽人肠断,独自倚靠着船栏杆久久行。

柳永作为“西征客”来到汉唐旧都长安,又在灞桥这一个传统的离别之地与友人分袂,他徘徊在桥上,自然神思徜徉,离忧顿生,有感而发写下此词。

暮色苍茫中,杨柳如烟;柳色明暗处,灞桥横卧。灞桥是别离的象征,眼前凄迷的灞桥暮景,更易牵动羁泊异乡的情怀。灞桥不仅目睹人世间的离鸾别鹤之苦,而且也是人世沧桑、升沉变替的见证。

“风物尽前朝”一句,把空间的迷茫感与时间的悠远感融为一体,透出一种沉郁的怀古情怀。想象年去岁来,多少离人此折柳赠别,杨柳屡经攀折,纤细轻柔的柳条竟至“憔悴”。更显离别情怀之深浓。

面对灞桥,已令人顿生离思,偏又时当秋日黄昏,日色晚,秋光老,夕阳残照,给本已萧瑟的秋色又抹上一层惨淡的色彩,也给作者本已凄楚的心灵再笼罩一层黯淡的阴影。想到光阴易逝,游子飘零,离思愁绪绵延不尽,终于溢满蘅皋了。离思索怀时,耳边忽又响起《阳关》曲,眼前又进行一场深情的饯别,而行者正是自己。

客中再尝别离之苦,旧恨加上新愁,已极可悲,而此次分袂,偏偏又是传统的离别之地,情形加倍难堪,耳闻《阳关》促别,自然使人肝肠寸断了。至此,目之所遇,耳之所闻,无不关合离情纷至沓来。词末以“独自凭兰桡”陡然收煞。“独自”二字,下得沉重,依依难舍的别衷、孤身飘零的苦况,尽含其中。

灞桥、古柳、夕阳、阳关等寓意深远的意象,回环断续间抒发无限感慨。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栖。夕阳鸟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

——《少年游》

一个人、一匹马,在长安古道上缓缓行走。高高的柳树间,秋蝉长一声短一声地嘶鸣。

远方的夕阳正遥遥地在西边沉落,秋风带着悲怆的呼啸声在旷阔原野上劲吹。词人举目远望,只见高高天幕从大地的四方垂下,益发显得苍茫无际。一只孤鸟影子在铅灰色的天幕间隐没,而夕阳则渐渐沉没在鸟影之外更遥远的地方。

归去的云一去杳无踪迹,往日所期待的理想到底在哪里?冶游欢宴、高歌痛饮的兴致早已衰减了,过去那些洒脱不羁的酒友也多是或死或散,寥落无几。而现在的柳七,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俊逸潇洒、诗酒风流的翩翩少年了。

是的,他老了,如这天地间的秋日暮色一样,尝尽那人生的苍凉滋味。

本篇为词人晚年游长安乐游原自伤身世之作。跋涉在夕阳古道,穷困潦倒的词人回忆不堪回首的往事,慨叹自己漂泊无定前途渺茫,抒写了一种茫然失意、深入骨髓的生命情怀。词中,失去了那一份高远飞扬的意气,又消逝了那一份痴迷眷恋的情感,文字中所弥漫的只是低沉萧瑟的色调和声音。

置身于“长安古道”之上,他的心绪便渲染上了浓重的历史色彩。“马迟迟”,车马缓缓而行;“长安古道马迟迟”一句意蕴深远,既表现了对世事的淡漠,也表现了一种对今古沧桑的深沉感慨。

“高柳乱蝉嘶”,高高的柳树上秋蝉啼叫,声音纷乱凄凉,夕阳在山的那边慢慢降落,秋风在原野上用力地吹起;秋蝉之嘶鸣更独具一种凄凉之至,也表现有一种时节变易、萧瑟惊秋的哀感。“夕阳鸟外”,飞鸟隐没在长空之外,而夕阳隐没则更在飞鸟之外,更显得郊原之寥阔无垠。“目断四天垂”,词人极目远眺,看不见人烟,只见那广阔的天空如幕帐般向下四垂。只见天苍苍,野茫茫,双目望断而终无一归处。文字间罩上了悲凉深广的情调。

追思过去,慨叹追怀眷念的往事已无迹可循。“归云一去无踪迹”,“归云”喻指所思念的恋人,也是一切消逝永不复返的事物的象征。“何处是前期?”往日的理想期待在哪里?“前期”既是旧日的志意心期,又是与旧日的欢爱约期。然而,这两种期待都不知在“何处”了,暗指所至爱的佳人和青春时的人生抱负双双落空。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写此时的寂寥和落寞:冶游饮宴的兴致已衰减,当日与他在一起歌酒流连的“狂朋怪侣”也都已老大凋零。志意无成,年华渐老,于是便只剩下了“不似少年时”的悲哀和叹息。所有的一切在时间流逝中都显得虚幻、不真实。所以一切也都无所谓了。在这里,词人没有了昔日狂放不羁的性情,没有了欢歌痛饮的兴致,甚至对情爱也无所顾忌无所留恋。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词中只是抒发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悲凉感受,对功名宦途、对人生前路只剩下心灰意冷。

这首词描绘出高柳乱蝉、夕阳秋原的凄凉,寄寓了沉痛的身世之感。堪称是作者悲苦一生的高度概括和真实写照。而这种风调、这种感慨,显然是柳永晚年心境的写照。所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一种深刻的寂寞与孤独包围着柳永,直至他的人生最后。

柳永任华阴令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少年带着仆从,大张声势来到妓院。妓家以为他是一个富豪有钱人家,便招待他吃喝玩乐,住了十多天,吃了十多天。这个混世少年竟不付钱,还携妓女首饰逃走。妓家这才感觉上当,心中感到不平。于是便向县令柳永申诉告状。柳永很是重视,马上派人前去将那白吃白喝还白拿的少年抓捕归案。他还借一古诗句写下判书云:

自从桃源路已深,仙郎去日暗伤心。

离歌不待消声唱,别酒宁劳素手斟。

更没一文酬半宿,聊得十匹当千金。

想应只在秋江上,明月芦花何处寻。

可见柳永为官处事还是比较公道,做事也很有效率。

不过,柳永在华阴任上的日子颇为清静,公务并不多,以至感到了几分空虚无聊:

骤雨新霁。荡原野、清如洗。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数朵相倚。露荷烟芰满池塘,见次第、几番红翠。当是时、河朔飞觞,避炎蒸,想风流堪继。

晚来高树清风起。动帘幕、生秋气。画楼昼寂,兰堂夜静,舞艳歌姝,渐任罗绮。讼闲时泰足风情,便争奈、雅欢都废。省教成、几阕清歌,尽新声,好尊前重理。

——《玉山枕》

一场急雨过后初放晴时,雨水涤荡后的平原旷野清新如洗。断续的云霞放射着夕阳的光采,残阳倒映在池沼中,有数朵远在天外的云峰,像恋人相依相偎。带露荷叶开满了池塘、雾中菱角转眼间已变红变绿。在河朔之地避暑时那种举杯畅饮、诗酒风流的日子也许还能延续下去。

傍晚,参天大树在清凉的晚风中摇曳,门窗帘帷随风飘动,让人顿生秋日凉意。白天画楼里寂静无声,夜晚在兰台幽寂难耐,于是便任那歌女们穿着罗绮起舞清歌,放松一下自己的身心。正好公务清简,民间讼事稀少,才有这闲情逸致,观赏歌舞风情。连这样的清欢雅事都没有,岂不是很无奈。于是就教会她们几首新作的清歌雅曲,在酒宴上重新唱起。

这或许是在华阴县令任上所作。“断霞散彩,残阳倒影,天外云峰,数朵相倚。露荷烟芰满池塘,见次第、几番红翠”,是咏夏名句。从夏荷红翠到清风秋气,从“风流堪继”到“渐任罗绮”,时光荏苒,季节交替,不堪“画楼昼寂,兰堂夜静”的词人感到公务闲余的空虚无聊。与过去那种歌舞风情的日子渐行渐远,甚至“雅欢都废”。越想越惆怅,越想越无奈,这是为哪般?

然而到了冬天,生于南方的柳永见识到陕西的北方大雪,还是感到了几分新奇快意:

长空降瑞,寒风翦,淅淅瑶花初下。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迤逦渐迷鸳瓦。好是渔人,披得一蓑归去,江上晚来堪画。满长安,高却旗亭酒价。

幽雅。乘兴最宜访戴,泛小槕、越溪潇洒。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千里广铺寒野。须信幽兰歌断,彤云收尽,别有瑶台琼榭。放一轮明月,交光清夜。

——《望远行》

辽阔无垠的天空初降瑞雪,雪花片片均匀,如淅淅寒风用剪刀铰过似的。纷纷飘落在寺院,密密洒落在歌楼,曲折连绵,渐渐辨别不清鸳鸯瓦。正是打鱼人披着蓑衣返航归去的时候,傍晚的江面,风景美丽,可堪入画。整个长安酒楼的酒价高昂、生意兴隆。

幽静风雅的雪夜,最适合如王徽之一样,雪夜剡溪泛小舟,潇洒访戴逵,乘兴而行,兴尽而归。在雪夜里看去,皓鹤都被夺去了光艳,白鹇仿佛也失去了雪白素色,白雪铺满了千里寒冷的原野。应该相信,这个季节已没有春兰夏云的美景,却另有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的奇观。让一轮明月的光辉,与这清静夜晚里的雪光交相辉映吧。

不过,这首词也常常惹来人们的一些议论。清许昂霄《词综偶评》)就认为这首词“掩袭太多”。意思是袭用前人的诗意过多。如“寒风翦,淅淅瑶花初下。”沿袭了唐韩愈《咏雪赠张籍》中“片片匀如翦,纷纷碎若挼”;从“乱飘”至“堪画”,则承袭了唐代诗人郑谷《雪中偶题》:“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酒楼酒力微。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乘兴”句则采用了晋人王徽之“雪夜访戴逵”(《晋书·王徽之传》载)的典实;“皓鹤夺鲜,白鹇失素”以及“别有瑶台琼榭”皆继承南朝宋谢惠连《雪赋》中“庭鹤夺鲜,白鹇失素”及“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的名句。

可以说,这首词是拼接而成的,有点儿文字游戏的味道。不过,柳永化用前人句描绘出长安城内城外月色和雪光交相辉映的清静雪夜,堪称是天衣无缝,“清雅不俗”(清黄氏《蓼园词评》)。

从词意中也可以看出,此时在长安遇雪的柳永心情还是比较愉快、喜悦的。在明月清辉映照之下,雪夜里的瑶台琼榭看起来格外美丽。让人隐然有清逸出尘、飘然欲仙的感觉。

大自然的美景有时会给人以意外的惊喜和沉醉,让人忘却尘世的烦恼和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