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的《陶者》与张俞的《蚕妇》
下面是梅尧臣的一首题为《陶者》的五言绝句: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钱鍾书在《宋诗选注》中收录了这首诗,并注云:“同时人张俞的《蚕妇》……也可以参看。”张俞的诗也是一首五言绝句,全诗如下: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两诗以“陶者”、“蚕妇”为题,写的是当时社会中在政治和经济上备受压迫和剥削的劳苦人民;而同情处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为他们所受的不公平待遇鸣不平,本是我国诗歌的优良传统之一。
梅尧臣《陶者》诗的前两句,写一位陶土烧瓦的工人“陶尽门前土”,而自己的“屋上无片瓦”。首句中的“陶尽”两字,说明其劳作之苦、制瓦之多;次句中的“无片瓦”三字,说明其居屋之陋。这位陶者,一生辛劳,烧制了无数屋瓦,而居住的却是庳陋的茅屋,屋上一片瓦也没有。这两句诗展示的是封建制度下普遍存在的劳动者不能享受自己劳动成果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诗的后两句,写社会上的另一群人“十指不沾泥”,却居住在宽敞的大厦中,屋上的瓦片密密排列得像鱼鳞一样。整首诗以对比手法,平列了社会上两种人的两种生活。首句“陶尽门前土”与第三句“十指不沾泥”,形成苦与乐的强烈对比;次句“屋上无片瓦”与末句“鳞鳞居大厦”,形成贫与富的强列对比;诗的前两句与后两句,则形成劳而无获与不劳而获的鲜明对比。这苦乐的悬殊、贫富的悬殊、劳而无获与不劳而获的矛盾,经作者以简练而形象的语言写成这样一首仅四句二十个字的小诗,就使当时社会中一个与封建制度俱来的极不合理的现象,清清楚楚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张俞的《蚕妇》诗,通过一位养蚕妇女的所见、所感,揭示一个与梅尧臣《陶者》诗所写的性质相同的社会问题。首句“昨日入城市”中的“市”,指买卖货物的集市,写这位蚕妇进城赶集。这本是一件普通的事,而次句诗却说她“归来泪满巾”。其“泪满巾”的原因,则如后两句诗所说,是她在城里看见“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她的泪水倾吐的是:尽管她日夜辛劳,养蚕缫丝,而终身贫困,享受不到自己的劳动成果的辛酸。诗句说衣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就是说养蚕人不是衣罗绮者,也就是杜荀鹤在一首同样以《蚕妇》为题的诗中所说的“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底事”之问的答案,则是封建制度下人与人的不平等与社会财富分配的不合理。
《蚕妇》诗与《陶者》诗所写的问题是相同的。在写法上,《蚕妇》诗后两句中的“不是养蚕人”却“遍身罗绮”,与诗句背后不言而自见的是养蚕人却“浑身着苎麻”,也形成对比,但不及《陶者》诗中所推出的对比画面之鲜明、有力,给人以更清晰、更强烈的感受。《蚕妇》诗借助诗中人之泪来谴责后两句诗所写的现象之不合理;《陶者》诗则只摊出事实,既不说作者的看法,也不说诗中人的感受,而其说服力反而更强。梅、张两诗,一写居瓦屋者不是烧瓦人,一写衣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两诗为“陶者”、“蚕妇”鸣不平,是认为烧瓦者应有居瓦屋的权利和能力,养蚕者应有衣罗绮的权利和能力。但读这两首诗,不能反过来理解,认为居瓦屋者也要去烧瓦,衣罗绮者也要去养蚕。人类文明的程度越高,社会的分工也越细密。居瓦屋、衣罗绮者不可能都会烧瓦、会养蚕,只是应尊重烧瓦者、养蚕者的劳动,同时在自己的分工领域内作出应有的贡献作为居瓦屋、衣罗绮的回报。如果走到另一极端,像十年浩劫期间那样,使学生弃学、教师弃教,使广大脑力劳动者离开原有的专业岗位,都下乡、下厂,学农、学工,那就是使历史的车轮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