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的宫怨绝句
一般宫怨诗,特别是篇幅短小的以绝句体裁写的宫怨诗,总是只揭开生活图画的一角,让读者从一个片断场景看到宫人悲惨的一生;同时往往写得委婉含蓄,一些内容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去玩味。擅长写宫词的中唐诗人张祜(字承吉,约 792—854)写的《宫词二首》之一却与众不同,在下面短短二十个字中展开了一幅生活全图,而且是直叙其事,直写其情: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张祜另有一首《孟才人叹》“偶因清唱奏歌频,选入宫中十二春,却为一声《何满子》,九原须吊旧才人”,与这首诗所写有相似之处,但只是为孟才人以身殉武宗的传说而作,写的是个别宫人的悲剧;这首诗则是泛写广大宫人的命运和她们的怨情,因而具有更普遍的意义,揭露了封建制度的一个方面的罪恶。诗的前半首以举重若轻、驭繁如简的笔力,把一个宫人远离故乡、幽闭深宫的整个遭遇浓缩在十个字中。首句“故国三千里”,是从空间着眼,写去家之远;次句“深宫二十年”,是从时间下笔,写入宫之久。这两句诗,不仅有高度的概括性,而且有强烈的感染力;不仅把诗中女主角的千愁万恨集中地显示了出来,而且是加一倍、进一层地表达了她的愁恨。一个少女不幸被选入宫,与家人分离,与外界隔绝,失去幸福,失去自由,本来已经够悲惨了,何况家乡又在三千里之外,岁月已有二十年之长,这就使读者感到其命运更加悲惨。其身世更可同情。与这两句诗相似的有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中“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也是以距离的遥远、时间的久长来表明去国、投荒的分外可悲。这都是以加一倍、进一层的写法来增加诗句的重量和深度。
后半首诗转入写怨情,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的事实,直接了当地写出了诗中人埋藏极深、蓄积已久的怨情。这后两句诗也以强烈取胜,不以含蓄见长。过去一些诗论家有诗贵含蓄、忌直贵曲的说法,并不是绝对正确的。应当说,一首诗或曲或直,或含蓄或强烈,要服从它的内容。这首诗的前半首已经把诗中人的处境之悲惨写到了极点,为逼出怨情蓄足了力量,因而在下半首中就势必使诗中人的怨情喷薄而出,一泻为快。这样才能使整首诗显得强烈有力,更能收到打动读者的艺术效果。这里,特别值得拈出的一点是:有些宫怨诗把宫人产生怨情的原因写成是由于见不到皇帝或失宠于皇帝;这首诗反其道而写之,它所写的怨情是在“君前”、在诗中人的歌舞受到皇帝赏识的时候迸发出来的。这个怨情,联系前两句看,决不是由于不得进见或失宠,而是对被夺去了幸福和自由的抗议,正是刘皂在一首《长门怨》中所说,“不是思君是恨君”。
这首诗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四句诗中,前三句都是没有谓语的名词句。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指出,诗句中“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而他所举的“皆用实字”的例句就是名词句。这首诗之所以特别简括凝炼、强烈有力,与运用这种特殊的诗句结构有关。另一特点是,四句诗中,以“三千里”表明距离,以“二十年”表明时间,以“一声”写歌唱,以“双泪”写泣下,句句都用了数目字,而数字在诗歌中往往有其特殊作用,它能把一件事情、一个问题表达得更清晰、更准确,给读者以更深刻的印象,也使诗句特别精炼有力。这首诗的这两个艺术形式上的特点,与它的内容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与张祜同时的诗人杜牧,非常欣赏这首诗,在一首《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诗中有“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辞满六宫”句。这说明,张祜的这首诗以直笔道出了宫人的辛酸,讲出了宫人要讲的话,当时传入宫中,曾为宫人广泛歌唱。
在张祜的宫怨诗中,也有以曲笔见长的篇什,例如下面的一首《赠内人》: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唐代选入宫中宜春院的歌舞妓称“内人”。她们一入深宫内院,也是与外界隔绝,被剥夺了自由与幸福。这首诗题作《赠内人》,其实并不可能真向她们投赠诗篇,不过借此题目来驰骋诗人的遐想和遥念而已。它与前面那首《宫词》的写法迥然不同,既不正面揭示她们的凄凉寂寞的生活,也不直接表露她们的愁肠万转的怨情,只从她们中的一个人在月下、灯畔的两个颇为微妙的动作,折射出她的遭遇、处境和心情。
诗的首句“禁门宫树月痕过”,乍看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写景句子,而诗人在用字遣词上却是费了一番斟酌的。“禁门宫树”,点明地点,但门而曰“禁门”,树而曰“宫树”,就烘托出了宫禁森严、重门深闭的环境气氛。“月痕过”,点明时间,但月而曰“月痕”,就给人以暗淡朦胧之感,而接以一个“过”字,既暗示即将出场的月下之人在百无聊赖之中伫立凝望已久,又从光阴的流逝中暗示此人青春的虚度。第二句“媚眼惟看宿鹭窠”,紧承上句所写的禁门边月过树梢之景,引出了地面上仰首望景之人。“媚眼”两字,说明望景之人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美貌的少女,《诗经·卫风·硕人》就曾以“美目盼兮”四个字传神地点出了庄姜之美。但可怜这位美貌的少女,空有明媚的双目,却看不见禁门外的世界。此刻在月光掩映下,她正在看什么呢?原来正在看宿鹭的窠巢,不仅是看,而且是“惟看”。这是因为,在如同牢狱的宫禁中,环境单调得实在没有东西可看,她无可奈何地惟有把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宫树之上的鹭窠;也可能因为,周围可看的景物虽多,而惟有树梢的鹭窠富有生活气息,所以吸引住了她的视线。这里,诗人没有进一步揭示她在“看宿鹭窠”时的内心活动,这是留待读者去想象的。不妨假设,此时月过宫树,飞鸟早已投林,她在凝望鹭窠时会想:飞鸟还有归宿,还有“家庭”,它们还可以飞出禁门,在广大的天地中翱翔,而自己何时才能飞出牢笼、重回人间呢?一双媚眼所注,是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的。
诗的下半首又变换了一个场景,把镜头从户外转向户内,从宫院的树梢头移到室内的烛光下,现出了一个斜拔玉钗、拨救飞蛾的近景。前一句“斜拔玉钗灯影畔”,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了诗中人的一个极其优美的女性动作,显示了这位少女的风姿。后一句“剔开红焰救飞蛾”,是说明“斜拔玉钗”的意向所在,显示了这位少女的善良心愿。这里,诗人也没有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心活动,而读者自会这样设想:如果说她看到飞鸟归巢,会感伤自己还不如飞鸟;那么,当她看到飞蛾投火,会感伤自己的命运好似飞蛾,而剔开红焰,救出飞蛾,既是对飞蛾的一腔同情,也是出于自我哀怜。
上面《宫词二首》之一用《赠内人》诗,在写法上一直一曲,各尽其妙,可视为张祜宫怨诗的代表作。此外,他还有一首《长门怨》:
日映宫墙柳色寒,笙歌遥指碧云端。
珠铅滴尽无心语,强把花枝冷笑看。
诗篇既写出了宫人的怨情,还透露了她的愤恨,也不失为一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