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吉鹏
一条小河,稳稳地向前流动。
经过的地方,两面全是乌黑的土;
生满了红的花,碧绿的叶,黄的果实。
一个农夫背了锄来,在小河中间筑起一道堰。
想同从前一样,稳稳的向前流动。
一日农夫又来,土堰外筑起一道石堰。
土堰坍了;水冲着坚固的石堰,还只是乱转。
堰外田里的稻,听着水声,皱眉说道:
“我是一株稻,是一株可怜的小草,
我喜欢水来润泽我,
却怕他在我身上流过。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经稳稳的流过我的面前,
我对他点头,他向我微笑。
我愿他能够放出了石堰,
仍然稳稳的流着,
向我们微笑;
曲曲折折的尽量向前流着,
经过两面地方,都变成一片锦绣。
他本是我的好朋友,
只怕他如今不认识我了;
他在地底呻吟,
听去虽然微细,却又如何可怕!
这不象我朋友平日的声音,
——被轻风搀着走上沙滩来时,
快活的声音。
我只怕他这回出来的时候,
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
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
我所以正在这里忧虑。”
田边的桑树,也摇头说:
“我生的高,能望见那小河,——
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送清水给我喝,
使我能生肥绿的叶,紫红的桑葚。
他从前清澈的颜色,
现在变了青黑;
又是终年挣扎,脸上添出许多痉挛的皱纹。
他只向下钻,早没有工夫对了我点头微笑。
堰下的潭,深过了我的根了。
我生在小河旁边,
夏天晒不枯我的枝条。
冬天冻不坏我的根,
如今只怕我的好朋友,
将我带到在沙滩上,
拌着他卷来的水草。
我可怜我的好朋友,
但实在也为我自己着急。”
田里的草和虾蟆,听了两个的话,
也都叹气,各有他们自己的心事。
水只在堰前乱转;
坚固的石堰,还是一毫不摇动。
筑堰的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周作人
这首诗写于1919年1月24日,最初发表于《新青年》杂志,选入1922年6月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诗选集《雪朝》。
人们把《小河》看着周作人新诗的代表作是不无道理的。这首诗在新诗的萌芽期中,产生过相当的影响,引起过广泛的注意。更主要的,是它集中体现了作者的社会人生的思想。作者晚年在《知堂回想录》中抄了一段他1944年写下的一段话,说明了写这首诗的动机:“大抵忧惧的分子在我的诗文里由来已久,最好的例是那篇《小河》”,“至于内容那实在是很旧的,假如说明了的时候,简直可以说这是新诗人所大抵不屑为的,一句话就是那种古老的忧惧。”“鄙人是中国东南水乡的人民,对于水很有情分,可是也十分知道水的利害,《小河》的题材即由此而出。古人云,民犹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诗中的小河,是生命的象征,人民的象征。它的流动,带来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和谐优美,这正是诗人所向往、追求、热爱的。“小河”又比作人民,社会举措、政治设施绝应顺乎民心;因势利导,才能带来繁荣和安定。打破了自然规律,就会受到自然的惩罚;违背人民的意愿,就会影响社会的发展。诗人借“堰外田边的稻”和“田边的桑树”的担忧之情,抒发了一种忧患意识,表现了一种人道主义精神。他以人民为朋友,感激人民“润泽”之恩惠,认为人民群众为求生存和发展而要求改造环境的愿望是合理的,如“水要保它的生命,总须流动,便只在堰前乱转”,是一种规律。这种思想,反映了“五四”反封建的民主精神和科学精神,体现了对人的觉醒的呼唤,表明了一种进步的倾向。然而,作者又怕河水冲出“石堰”,“不认识从前的朋友了,——便在我身上大踏步过去。”这是一种“古老的忧患”,他希望的是河水“稳稳的流动”。这正是周作人的平和冲淡的理想和中庸折中的观点,一种调和的社会改良主义。
这首诗的风格清淡质朴,舒缓雅致。内容上耐人寻味,描写上也很细腻,熔诗情于叙事之中,节奏不紧不慢,富有淡雅的韵味。胡适在《谈新诗》中称之为“新诗中的第一首杰作”,“那样细密的观察,那样曲折的理想,决不是那旧式的诗体词体所能达得出的”,“虽然无韵,但是读起来自然有很好的声调”。这确实是对这首诗艺术特色的最好的概括。这首诗曾得到过鲁迅的修改。从手迹上看,开头第一句原稿为:“一条小河,平静地向前流。”鲁迅改“平静”二字为“稳稳”,状出了缓缓流动之貌,增添无限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