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的“巴陵之什”
张说(字道济,一字说之,667—731)是一位被视作初唐、但也可以归入盛唐的诗人。胡应麟在《诗薮》中曾提到他的“巴陵之什”,并称其“句格成就,渐入盛唐”。所谓“巴陵之什”是一首题作《送梁六自洞庭山作》的七绝: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太平寰宇记》在有关唐江南西道岳州巴陵县岳阳楼的一则记载中说:“唐开元四年(716),张说自中书令为岳州(今湖南岳阳)刺史,常与才士登此楼,有诗百馀篇,列于楼壁。”据《新唐书·张说传》记述,他“既谪岳州,而诗益凄婉,人谓得江山助云”。上面这首诗就是他被贬谪期间在巴陵写的。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说:“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这首诗,前两句写的正是从岳阳楼或湖边其他地方眺望到的景色。第一句“巴陵一望洞庭秋”,看起来只是平铺直叙,而写得境界开阔,意象清远,写出了湖水浩瀚、一望无际的洞庭秋色。接着,第二句写到在眺望洞庭湖时自然进入视野的洞庭山。句子只写“日见孤峰水上浮”,没有明点是什么山,但从巴陵望出去,呈现在湖面上的当然是洞庭山。而句中的一个“浮”字正是暗点这座山的,其出处是王嘉《拾遗记》中“洞庭山浮于水面”这一记述。同时,诗人之所以选择这个“浮”字,也是如实地表达了他极目远眺时的直接感受,正是靠这一个字把洞庭山在湖水的波涛起伏中载沉载浮的光景写活了。历来描写洞庭湖的名诗很多。后于张说的,如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都以气势雄张取胜。对照之下,诗人的落笔点是不同的:孟句和杜句是从洞庭湖的形势和气象着眼,是写意;张说的这两句只是对当前景物的描绘,是写实。上面一、二两句,一起一承,是即景起兴,写在巴陵岸上所望、所见;下面三、四两句,一转一合,则因景生情,写远眺湖山时所思、所感。也可以说,前两句是写眼前景;后两句则转而写心中情了。
诗的第三句“闻道神仙不可接”,就字面看,从“孤峰”到“神仙”,好像转得有点突然;而从诗人的联想来说,这一转却是非常自然的。据传说,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舜妃娥皇、女英追舜不及,溺于湘水,成神仙,称湘君。洞庭山又名君山或湘山,是二妃神游处。道书也以它为第一福地。诗人正是因望见此山而联想到神仙,并从而产生“不可接”的慨叹。这个慨叹,就句内意而言,是有感于神仙只存在于传闻、想象中,人天遥隔,难以交接。而如果联系张说当时的处境和心情,进一步探索这句诗的弦外之音,则“神仙”云云,应当不只是对湘灵神话的遐想,不是泛泛的因景兴叹,而是别有寄意的。这首诗题为《送梁六》,梁六为当时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刺史梁知微,诗因梁途经岳州入朝而写。张说还写了一首题为《岳州别梁六入朝》诗,末两句是:“梦见长安陌,朝宗实盛哉。”在另一首《岳州别赵国公王十一琚入朝》诗中也有“魂离似征旆,恒往帝乡飞”的句子。张说是从中书令的地位被贬到岳州做地方官的,每逢送人入朝,就总不免会触动他的流放江湖之感,不禁要抒发他的眷念朝廷之情。梦见长安,魂飞帝京,是直笔;慨叹神仙不可接,是曲写。苏轼的《前赤壁赋》中有首扣舷之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所抒发的也是身在江湖、心存魏阙的感情,其弦外之音与这首诗是相同的。而托言“神仙”、“美人”来抒发这种感情,正是从楚辞起一脉相承的传统的取喻手法。
诗的末句“心随湖水共悠悠”,情中见景,既关合全篇,又在篇外留下了袅袅不尽之音。诗人在送别梁六之际,怅望湖山,神驰象外,可以想见,其萦心非一事,感触非一端,而句中只用了极其空灵的“悠悠”两字来表达他的心情。这两个字的容量是留待读者探测的。这里,诗人也没有说破产生这种悠悠之情的原因,这也是留待读者去求索的。它可以是,因极目于浩荡无际的洞庭湖水、游心于虚无渺茫的神仙之事,而进入的心灵境界;也可以是,因魂飞长安之陌、梦想朝宗之盛,而呈现的感情状态。同时,作为一首送别诗,这种心随湖水共远的悠悠之情,更可能是与目送行舟、心与俱去的离怀别意交织在一起的。这是一个神韵悠远、耐人寻绎的结句。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评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两句说:“帆影尽,则目力已极;江水长,则离思无涯。怅望之情,俱在言外。”这一评语,也可移用来评张说的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