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宗朱载垕
明嘉靖十六年(1537)正月二十三日清晨,世宗朱厚熜刚刚起身,一个小太监满脸喜气,急步穿进宫门跪在他脚下:“皇上大喜!杜康妃生下皇子!” 30岁的父亲为第三个儿子的降生而神采飞扬,兴冲冲地赶到后宫探望。当看到这个孩子白胖精神,讨人喜爱,便给他取名载垕。“载”是他的排行辈分,“垕”取皇天后土”为天下之主的意思,足见父亲的满怀期望。载垕周岁生日那天,世宗带着一大群后妃为之设宴庆贺。宴会上,父亲按照玩物试志的习俗,命人取来皇宫里的各种玩物让儿子挑选。这个周岁的胖小子竟然鬼使神差地一把先抓起了象征皇位的龙旗。世宗大喜过望,不禁抱起儿子左右端详。在后妃的一片恭贺声中,他心中暗想,这个孩子果真能履帝王之尊吗?
一晃29年过去了。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世宗的一闪之念竟鬼使神差地变成现实: 载垕在世宗服丹中毒死后即位称帝,这就是明穆宗。穆宗朝的年号为隆庆。穆宗在位只有6年。
初临丹墀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二十六日午时,皇极殿钟鼓齐鸣,香烟缭绕。30岁的朱载垕衮冕加身坐在宝座上,锦衣卫鸣鞭,文武百官俯在脚下五拜三叩,登基大典确是极圣极隆。此情此景,不禁令载垕心中顿生波澜,伴随着“天命在我”的神圣感而来的,是即位之喜也压不住的无限感慨。
穆宗是明朝皇帝中少有的成年即位者,他不是世宗册立的太子。世宗有过8个皇子,但有5个襁褓夭折,长大成人的只有二子载壑、三子载垕、四子载圳。嘉靖十八年(1539),世宗分别册封载壑为太子,载垕为裕王,载圳为景王。那时兄弟三人都年幼,也还无事。可自载壑嘉靖二十八年(1549)死后,太子属谁,就成了天下瞩目的大事。按照“长为嫡,幼为庶”的礼仪,当然是裕王应晋封太子。但事情并不顺利。虽然朝臣不断奏请再立太子,可迷信道教的世宗认为册立太子是不吉利的事,就把此事搁置起来。当时受宠的道士陶仲文提出 “二龙不能见面”之说,皇帝是龙,太子当然是小龙,所以世宗索性不立太子,裕王、景王也见不到父亲。太子地位没有确定,就不由裕王、景王不成为急切的竞争者。十二年间波澜迭起,裕王的地位动荡不安,载垕饱尝了其中辛酸。载圳依靠母亲受宠的条件,走动内宫,不甘为臣,他的夺嫡打算在宫中为人所共知。偏偏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严嵩对载垕也相当冷淡。裕王应得的岁赐,也被他拖了3年。载垕命运未卜,当然不敢向父亲提起,只得派手下人先给严嵩的儿子严世蕃送上1000两银子,才得以补发。尽管如此卑躬屈节,可严嵩对载垕还是不很放心。一天,严世蕃问裕王侍读讲官高拱、陈以勤: “听说裕王殿下对家大人有些不满意,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对裕王及其侍从简直是一个晴天霹雳! 在世宗、裕王父子不得见面,世宗对严嵩言听计从的情况下,如果严嵩感到裕王的威胁,一切变化都可能发生。陈以勤急中生智,从容地辩解道:“国家的继承大计早已决定了。裕王殿下的讳字,从后从土,明明是土地之主,这是皇上命名的意思。严阁老也格外看待殿下,殿下常说惟有严阁老才算得上社稷之臣。请问殿下不满之言从何而来呀?”这一席话,总算消除了严嵩的担心,保全了裕王的地位。嘉靖四十年(1561),世宗打发景王去封地居住,而把裕王留京,显示了传位的意图。可是,好事多磨。景王载圳离京后并没有停止夺嫡的运筹。严嵩在嘉靖四十一年(1562)下台后,掌权的内阁大学士成为徐阶。有一天,世宗突然向徐阶议论起明成祖一度打算废太子,另立汉王继承大统的事。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亏得徐阶多方为裕王圆承,才化险为夷。直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载圳病死于封地,载焴心中才一块石头落地——因为他已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了!
今天,群臣“万岁”之声不绝于耳,17年的梦想变成现实,载垕怎能不为之欣喜!可这欣喜的得来使他伤透了心。他看穿了宫廷政治中的倾轧相残,要当中兴之主的理想早已破灭。坐在皇帝宝座上,载垕拿定了及时享乐,无为而治的主意。
载垕在王府多年,在自己身边聚集了一批才能卓着的有识之士,如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这些人为载垕讲解古今,纵论天下,培养他的政治见识。在他们的影响下,载垕对嘉靖末年的弊政了然于心。为了争取政治上的主动,世宗死后,载垕立即批准了自己的亲信张居正与内阁首辅徐阶草拟的世宗“遗诏”,假父亲之名将其引起朝野怨声不止的弊政大部分废止。登基后,他又在即位诏书中肯定了 “遗诏” 中关于将蛊惑世宗炼丹求仙的道士逮捕下狱,付法司治罪;所有斋醮活动和造庙观、建宫殿的工程一律停罢;采买香蜡、珠宝、绸缎等例外采买全部停止; 并起用嘉靖年间因上疏言事被罢撤、拘囚的官员; 同时又免除全国百姓隆庆元年 (1567) 的一半田赋和拖欠的嘉靖四十三年(1564) 以前的赋税。诏书一出,群臣号啕感激,百姓竞相称颂,一时大得民心。穆宗还特意命令释放因痛斥世宗之弊被下狱的海瑞。在圣旨传达之前,掌狱的官员知道世宗死后,海瑞一定会被重新起用,于是,设下酒宴予以款待。此时,海瑞还不知道狱外改元换代之事。看着满桌的美酒佳肴,他以为自己死期已至,将赴刑场,这是一顿 “催命酒”,索性放开肚皮吃喝,落个一醉方休。狱吏们见海瑞埋头吃喝的一付憨态,忍不住好笑,悄悄地附在他耳边说道: “老皇上乘龙宾天了,您有出头之日啦!”原来满心讨个欢喜,谁知这位死心眼的海瑞顿时为老皇上痛哭失声,将所有吃食呕吐殆尽,直至哭昏倒地。狱吏们傻了眼,又是揉又是拤,七手八脚将其救醒。当夜,海瑞又哭了整整一夜。一时间, 穆宗宽容体, 海瑞忠君尽诚, 传遍京城, 成为士大夫津津乐道的话题。
权臣相倾
穆宗登基之后,他的治国之道是无为而治,赋行政于大臣。他和历代皇帝一样,选择忠诚干练的大臣分担政务,为自己巩固江山社稷。他将亲信的大臣徐阶、李春芳、高拱、郭朴留任内阁,又将身居裕王府时的心腹张居正、陈以勤授予内阁大学士的要职,参与内阁机要大事; 在宫内,他把亲信的太监黄锦、王本、冯保、曹宪、李芳等人都安置在要害部位。经过这一番布置,穆宗以为自己的朝廷坐稳,可以安居宫内,静享富贵了。于是,他把日常朝政都推给内阁,连对大臣的操纵、协调的责任也放弃了。谁知事与愿违,在他对朝政大撒手的同时,内阁大臣们的倾轧就开始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闹得他在位6年,经常心绪不宁。
第一场内阁风波,发生在内阁中最重要的两位大学士徐阶和高拱之间。徐高之争渊源于嘉靖末年。徐阶是多年的内阁元老,一位老练圆滑的政治家。高拱本是裕王的侍从讲官,素有大志,和张居正一起当过国立大学 (国子监) 的正副校长。徐阶为联络裕王,也是为日后的朝廷更替预做铺垫,于嘉靖四十四年 (1565) 把高拱和郭朴一起举荐为内阁大学士。照当时的社会风气,徐阶作为高拱、郭朴政治上的恩人,是有师生之谊的,理应受到尊敬。可是徐阶忽略了高拱机敏练达的卓越能力,以及位居高官后要求平等处事的自尊心,依然把高拱和郭朴当作后生晚辈对待,种下了纷争的种子。
世宗末年,内阁大学士们的办公室随同皇帝迁到西苑。高拱为了回家方便,把家搬到西苑附近。他50多岁了,没有儿子,一是不放心家事,二是希望与妻妾团聚,于是经常偷空回家。世宗病危之时,一天高拱听到传言,说是皇上不行了,没来得及核实就把办公室里的器具搬回家去。这件事被吏科给事中胡应嘉知道了,作为失职大不敬提出弹劾。世宗处在昏迷中,对这类奏折当然不问。因此,胡应嘉的弹劾并没达到目的,对高拱来说是“有惊无险”。高拱是个恩仇必报的政治家。他认为胡应嘉是徐阶的同乡,一定受了徐阶指使,事态便扩大了。偏偏徐阶在草拟世宗遗诏这样的大事上,不与内阁的高拱、郭朴等同僚商议,却越过他们与裕王府的张居正策划。受了冷落的高拱一腔怨恨,对郭朴说: “徐公是借遗诏诽谤先帝呀!”他在等待机会报复徐阶。
机会很快来到了。隆庆元年,吏部尚书杨博主持京察。京察是明朝考察中央机关五品以下官员的例行制度,每6年举行一次。杨博这次考察官员,雷厉风行地降黜了不少官员,其中也有通常惹不起的御史和给事中之类的言官。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杨博的山西同乡却没有一个受处分的。这引起了负有弹劾责任的都察院御史和六科给事中们的公愤。第一个攻击杨博的,又是胡应嘉。胡应嘉弹赅杨博挟私愤,庇同乡。这话倒是不错,可是胡应嘉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作为吏科给事中,在吏部办理京察时理应参加。事前不提出异议,事后又提出弹劾,宽厚的穆宗对这种出尔反尔的言行十分不满,知道其中另有奥妙,于是下令内阁商量处罚胡应嘉。高拱一下就抓住了这个机会。
高拱让郭朴在内阁会议上首先发言: “皇上刚刚即位,胡应嘉出尔反尔,欺君罔上,应该革职。”高拱马上响应。满心想保护胡应嘉的徐阶一看这阵势,也无可奈何地表示了同意。这下可惹翻了言官们的马蜂窝,他们倾巢出动,一起向高拱开火。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先劾高拱“奸险横恶,无异蔡京”,再劾高拱“无宰辅器”,“威制朝绅,专柄擅国,亟宜罢”。穆宗对高拱有多年的了解,当然不会被几个言官所打动。他安慰高拱不要在意,继续安心从政。可朝廷中一派气势汹汹,确实让高拱的脸面没处搁,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提出辞呈。穆宗不愿失去一个干练的辅佐,又再三下旨挽留。受了穆宗保护的鼓舞,高拱要求徐阶代拟一道圣旨,给提出弹劾的言官一次廷杖。在嘉靖年间,言官弹劾大学士以后,通常是要挨廷杖的,说不定还要罢官呢! 高拱的要求有据可循,但徐阶并不愿为高拱而得罪言官,拒绝了这个要求。这激起了高拱的怒火。他指使自己手下的言官齐康弹劾徐阶,揭发徐阶的弟弟和三个儿子都是横行乡里的大恶霸,有凭有据。这下子更激怒了受徐阶保护的言官们,他们集合起来,把齐康痛痛快快臭骂了一顿,接着将矛头一齐对准高拱。弹劾一次接着一次,逼得高拱实在招架不住,只好于隆庆元年 (1567) 五月辞官回乡了。高拱去后,言官们对郭朴还是不断攻击,到九月间,郭朴也辞职不干了。
这一次内阁风潮,徐阶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这却大坏了穆宗的心情。穆宗对于言官们的肆无忌惮,兴风作浪,深感厌倦。他指示徐阶惩戒他们一次。可徐阶怎么会惩戒自己的门徒呢?他只是让言官们自身省改,以后注意罢了。穆宗被搪塞过去。一次风潮平息了。
这次风潮虽然得以平息,却给隆庆朝政治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此后的5年中,由于穆宗对大臣们关系调处无方,又过分容忍言官们攻击弹劾大臣,缺乏果断的处置,导致朝廷中权臣倾轧的浪潮往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为当时政治的顽疾。隆庆二年(1568)七月,年过七旬的徐阶退休还乡。不久,高拱东山再起,重返内阁,成为内阁中举足轻重的核心人物。高拱是一个见解深刻,行政能力卓着的政治家,但肚量不大。他主持朝政期间,处事果断有力,颇有政绩。他执政的基本方针就是处处与徐阶作对,反其道而行之。徐阶、张居正起草的世宗“遗诏”被作为诽谤先帝的罪证,竭力予以否定;徐阶起用的官员尽量贬斥; 徐阶要严办的道士们从轻发落; 徐阶的三个做恶乡间的儿子充军发配。这一番发落,整得徐阶灰溜溜的,也引起其他内阁大臣对徐阶的同情。高拱主政往往容不得不同意见,内阁中几位个性强的大学士如赵贞吉、殷士儋、张居正等先后与高拱发生争斗。赵贞吉、殷士儋甚至与高拱闹到指着鼻子对骂,挽起袖子打架的地步。张居正当时忍气吞声,没大发做,但在穆宗死后立即参与了推翻高拱的策划。几位平时甘当和事佬的内阁大学士如李春芳、陈以勤地位难处,只好退出漩涡,回家养老。在大臣们无休止的互相攻击和辩论中,穆宗无可奈何地容忍着,安抚罢这个,再安抚那个,始终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协调方法。
隆庆和议
隆庆元年 (1567)九月,内阁的风潮刚刚告一段落,外患又发作起来。蒙古俺答部数万骑兵攻入长城,扫荡了大同、石州、交城、文水一带,整个山西遍地烽火,严重威胁着北京的侧翼。同时蒙古土蛮部大军进犯蓟镇边关,虏掠河北的昌黎、卢龙,直至滦河。左右夹攻,使京师陷入战争的恐慌中。北京城立即戒严,朝廷群臣议论纷纷,深居宫中的皇帝也深切地感受到战争的威胁,立即命令大臣们讨论京师守备和边境作战方略。事到临头,臣子们理应为国分忧了。一时献计献策者终日不绝。这些计策虽多是空言慷慨,但也有切中时弊之议。工科给事中吴时来上疏举荐谭纶、俞大猷、戚继光这三位抗倭名将,主张让他们到华北边防练兵备战,抵抗蒙古来犯。长城防线守备薄弱,军纪废驰,缺乏智勇双全的将帅是一个重要原因。这个主张得到徐阶、张居正等大学士的竭力拥护,很快得到穆宗的批准。谭纶本来总督两广军务,立即召回被任命为兵部左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军务。俞大猷老了,仍旧驻扎广西,为广西总兵官,没有动。戚继光被任命为神机营副将,不久又被委任总理蓟州、昌平、保定三镇练兵事,总兵官以下全部受其统率。接着又提拔西北边防名将王崇古为兵部侍郎兼宣大总督。整个华北边防由诸位名将运筹,使多年沿习下来的边防松弛状况为之一变。
明朝的北部边防,一直是国家肌体上的一个巨大伤口。年复一年的大出血,已经伤了国家的元气。明朝中期以后奸臣当道,政治腐朽,任人唯亲,贪污受贿成风。边防的将领为了得到提拔,竞相向朝廷大臣行贿,大多数人如愿以偿。边防将领用以行贿的银两主要来自克扣士兵的粮饷。无休止的盘剥,导致上下离心,军纪废弛,士兵常年吃不饱、穿不暖,逃亡事件大量发生。谭纶就任总督后巡视边防,发现所属军卒不满10万而老弱者就占了一半。这些老弱军卒散布在2000余里防线上,蒙古骑兵铺天盖地涌来时,攻之必破,战无不胜,就成为理所当然了。边防牵涉国家的安危存亡,朝廷当然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筑长城,调遣内地军队驰援,设置一连串重兵关防,军费开支直线上升,国内百姓负担加重,苦不堪言。嘉靖初年,军费开支只有59万两银子,嘉靖末年就达到240万两,增长了3倍多;隆庆初年又增至251万两。军费开支成为国家财政的最大支出,导致一次又一次财政危机。当时,大学士张居正给穆宗上疏指出: 太仓现存银135万余两,以每年开支553万余两计算,只能应付3个月的开支。老百姓的血汗脂膏已经挤干了,而国家需要开支的项目又漫无边际。我们这些大臣只好日夜忧心忡忡,百般筹划,但实在没有办法。一旦发生饥荒和老百姓穷急造反,拿什么去应付呢?
解决北方边患,是解决隆庆年间一系列政治、经济危机的重要环节。穆宗明白这个道理,他任用大学士高拱、张居正为国防问题的主要智囊,采纳了他们在加强军事力量的同时,积极寻求与以俺答为首的蒙古各部改善关系的战略,终于获得成功。
实力是安全的基础。自己不堪一击,是无法与对手讨价还价的。几位名将到任后,雷厉风行地整顿边防,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以戚继光为例,他走马上任立即布署加强防务。一是沿蓟州、永平、山海关一线续建长城,并在长城各重要部位设敌台1200座。这种5丈多高的敌台可以居高了望,台壁坚固,台内分三层,驻扎100名战士,屯集足够的粮草和精良的武器装备。凭借这种精坚雄壮的工事,既得先处战地要害之机,去长途奔袭之苦,又可长期坚守,互相呼应。二是组建布置战车营。这种战车每辆用4人推輓, 作战时排成方阵, 外层设拒马, 可抵御骑兵冲锋。 自己的步、 骑兵则居阵内以长枪和火器打击敌人的骑兵。一旦敌人溃退,战车阵则开门放出骑兵追歼。戚继光还把本地部队与调入部队的作战任务作了区分:本地部队专任敌台防御,调入部队专任策应出击。经过这一番精明调遣和严格训练,京师大门的防卫确实达到了军容严整,士气大增的要求。
与此同时,朝廷多次命令长城沿线的将领,要抓住时机与蒙古贵族建立缓和。宣大总督王崇古认真执行了朝廷的谋略,创造了建立友好关系的条件。他一再派人到蒙古地区进行宣传,广泛联系,并一再发表文告,宣布凡是从境外来投奔的平民和军人,都将受到安置接待。由于实行了这些政策,从蒙古地区来投奔的人口越来越多。隆庆四年(1570)十月,连俺答的孙子把汉那吉也跑来了。这个青年的行动,成为明朝与蒙古关系发生重大转折的契机,对此后几十年的边境安定,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影响。
把汉那吉是俺答第三个儿子铁背台吉的遗孤。由俺答的妻子伊克哈屯抚养成人。后来俺答夫妇为他娶了比吉为妻。婚后小夫妻的感情不太融洽,把汉那吉又爱上了姑姑的女儿三娘子,把她也娶了。正当把汉那吉陶醉于甜蜜缠绵之中,突然发生了一件使他羞恨欲绝的变故——俺答也爱上了自己美貌的外孙女三娘子,并把她夺了去。这在当时,原是可以被蒙古风俗接受的事。可把汉那吉实在忍受不下这种羞辱,一气之下带着妻子比吉、奶妈的丈夫阿力哥等十余人弃家南奔,匆匆地驰往长城线上的大同关。
大同巡抚方逢时立即向宣大总督王崇古报告了此事。王崇古与方逢时商议后,一致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把汉那吉来投,实质上成为明朝要挟俺答的人质,起码可以用他换回多年来为虎作伥,引导俺答入侵的汉奸赵全等人。于是,王崇古指示方逢时派出500骑士的仪仗队,隆重地把这个失恋青年迎进大同巡抚衙门,奉为上宾安置下来。
把汉那吉来降的消息传到北京,立即引起朝廷内的激烈辩论。御史叶梦熊、饶仁侃、武尚贤主张不受降。他们引证宋代接受郭药师、张毂投降,以致引起最大的战祸,认为应将把汉那吉送回去,以免引起北方的战争。还有人提出,收容生祸,不如全部杀掉,以绝后患。而主张接纳的一派也振振有词。这种针锋相对,争持不下的局面,扰得主管国防的兵部尚书郭乾昏头昏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主张接纳的张居正、高拱等人及时求见穆宗,把事情的原委、应采取的措施,向穆宗作了详细的报告。穆宗在权衡全局利弊之后,采纳了张居正等人的意见,决定给把汉那吉授指挥史官衔,阿力哥授正千户官衔,各赏大红纻丝一袭。接纳派占了上风,向汉蒙言和的道路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把汉那吉南奔之后,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依克哈屯昼夜啼哭,并派人报信给正与土番作战的俺答。俺答虽然夺走了孙子的爱人,但他疼爱孙子的心并没有变,他也经不起依克哈屯的哭泣,便立刻率大军向长城袭来,要索回自己的孙子。他亲率一路骑兵进攻平虏城,同时令儿子辛爱统兵2万进攻弘赐堡,侄子永邵卜统兵进攻威远堡。整个北部边境立刻紧张起来。
兵临城下,朝野震动。不仅反对派认为 “接纳”引起了祸患,就是中间派也认为捅了乱子。如果穆宗的态度也起了变化,就会前功尽弃。幸而穆宗不是朝令夕改的优柔寡断之君,他继续给张居正等人以坚决地支持。在皇帝的庇护下,张居正、王崇古等人不改初衷,在坚守备战的同时,积极开展了对俺答的攻心战。
俺答虽然来势汹汹,但他清楚地知道,隆庆以来长城边防正在逐日加强,明军实力已非昔日可比,此次进攻并没有决胜的把握。俺答正在犹豫之时,明朝使者鲍崇德来到了。鲍崇德告诉俺答,明朝出以诚心,厚礼接待把汉那吉。并不是明朝引诱把汉那吉,而是他厌恶陋俗,仰慕中原文化,自愿来降的。按照明朝的法律,斩获敌人首领及其子孙头颅者可以赏万金,封爵位。我们并非不能斩首请功,而是因为他是您的亲骨肉呵! 如果您要接他回去,理应好言好语商量。您现在恩将仇报,举兵要挟,难道我们的将帅会害怕您吗! 一旦战争爆发,必然加速把汉那吉的死亡,对您能有什么好处呢? 只要您交出赵全这一伙汉奸,把汉那吉随时可以回家。您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鲍崇德一席话打动了俺答。他为讨还孙子而来,怎么会制造置他于死地的结局呢!他立即派使者打听孙子的消息。使者在大同看到了把汉那吉容光焕发,绯袍金带的神气样子。使者放了心,俺答闻讯也放了心。这时,明朝还把赵全等人与王崇古来往的信件送给俺答,离间他们的关系。各种条件都促进着缓和。俺答终于接受了明朝的条件。他对鲍崇德说: 我是不愿与朝廷为敌的,过去的战事都是赵全挑唆的结果。如果皇上能封我为蒙古王,统率蒙古各部,我哪里敢继续作乱呢。即使我死了,我的孙子受朝廷衣食优待之恩,更不会背叛朝廷,但愿朝廷能明白我的心意,允许我们进贡称臣,开放边境贸易,使蒙汉百姓都能各得其所呵! 决心一下,俺答吩咐手下人出其不意地把赵全、李自馨等十几个汉奸捆起来,送到明军把守的云石堡。
穆宗得到俺答言和献俘的消息,大喜过望。赵全勾结俺答20多年来屡次进犯,京师数度危急,是朝廷的心头之患。今天俺答称臣,奸人就擒,是自己圣明决断的结果。他一定要用最隆重的礼仪来庆祝这一胜利。隆庆四年 (1570) 十二月,穆宗亲自在皇宫午门楼主持受俘仪式,接着又大张旗鼓地行祭天、告太庙之礼,向上帝和祖宗显示自己的赫赫功绩。最后,他命令将赵全等人肢解,将其头颅传遍数千里长城边防,以扬皇威,鼓士气。
在一派光宗耀祖的胜利气氛中,穆宗乘兴传旨: 用最优厚的礼节护送把汉那吉回蒙古。把汉那吉奉旨感激不尽,依依不舍地跟王崇古等人洒泪告别。他身穿明朝赏赐的纻丝红袍回到了俺答的帐幕。俺答和依克哈屯看到孙子神采飞扬的高兴样子,百感交集,一齐流下兴奋的眼泪。俺答立即向穆宗上表称谢。不久,穆宗满足了俺答求封、进贡和开边市的要求。从此,俺答和明朝结束了战争关系,改变了对峙状态,打开了和平友好相处的大门。
蒙汉关系揭开了新的一页。长城南北的广大地区不再是旌旗飞扬,战马吼叫,刀光剑影的厮杀之地,也不再出现三军暴骨,百姓流离,城市衰败,田野荒芜的惨相。东起延永,西抵嘉峪,数千里长城线上“不用兵者二十年”。蒙古与中原友好共处的关系沿续到清朝,为蒙汉人民创造了从事生产和安居生活的条件,使两族人民交错杂居,欢欣相处。明朝政府也卸下了一个几乎支撑不起的大包袱,军费节省了十分之七,危机局面得以缓和。
隆庆和议,是明朝处理与边疆少数民族关系最成功的一例,也是穆宗一朝最值得称道的政绩。
心在后宫
穆宗一朝,虽以和议之举受到后人称赞,但他毕竟是个守成的君王。象他的多数祖先一样,穆宗既无创业的气魄,也无励精图治的追求。他生于皇宫,长于王府,钟鸣鼎食,享惯了富贵清闲,不学武宗为所欲为,残害天下,就已不错了,哪里还谈得上中兴之举呢?他打定主意,要当天下之主,而不是管家;要享主人的权威富贵,而不必付管家的运筹经营之力。不是灾祸临头,无路可走,他是不甘心把时光用在治国上的。他有的是卓越干练的大臣,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地去操那份心呢?
穆宗的心思被善于察颜观色的太监们摸得一清二楚。掌司礼监大权的几位大太监滕祥、孟冲、陈洪乘机诱导穆宗玩乐,博得其欢心,以巩固自己的地位。当初,穆宗未即位时处境微妙,自己也处处小心,玩好之心一直被压抑着,不敢有稍微的放肆。如今,一切顾忌都没有了,那能不加倍地补偿呢!滕祥等人要为他造宫殿,搭秋千,他欣喜得意;要陪他游玩射猎,他乐不可支。隆庆二年 (1568) 元宵节之夜,太监们在宫中张挂了成千上万的花灯。入夜,偌大皇宫彩灯齐放,千姿百态,美不胜收。最令穆宗高兴的是滕祥亲自设计的鳌山灯,数百支彩灯堆垒如山,远望如瑶台光焰冲天,近观似玉树玲珑晶莹。穆宗围着鳌山灯左转右转,上下往还,赞不绝口,当下就恩赐滕祥子侄荫锦衣卫职衔。此后,年年都要太监们照样制作。平时,滕祥们精心安排了无数酒宴,变幻无穷的山珍海味,妖艳妩媚宫女陪酒歌舞,使正逢壮年的穆宗的一切欲望都在陶醉满足,即使通宵达旦也不觉困乏。宫女们得他宠幸的不少,仅晋封为嫔妃的就有10余人。宫里玩腻了,太监们就陪他出城游玩。隆庆二年夏天,太监们告诉穆宗南海子如何杨柳清风,荷花掩映,无穷景致,勾起他游兴大发。太监们马上传令赶造龙凤舰,安排出游的巨细事项。
游幸南海子的计划,遭到以徐阶为首的大臣们的竭力反对。他们担心皇帝玩好之心日盛,为宦官所操纵,迟早累及国家,于是一次接一次地上疏劝谏。吏科给事中石星的奏章写道: 天下之治,不一天天振兴便一天天涣散; 人君之心,不一天天自强便一天天消沉。我看陛下入春以来大兴鳌山之灯,陷入通宵酒宴之中,纵情声色,朝廷大事不过问了,几个太监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请陛下注意6件事:一是养精蓄锐,保重身体; 二是学习经典,效法圣贤; 三是经常上朝,接见大臣; 四是尽快批复臣子奏章; 五是广开言路; 六是明察秋毫,不近奸佞。石星的意见很中肯,却不对穆宗的心思。太监一挑拨,穆宗大发肝火,命令给石星廷杖六十,罢官为民的处分。石星被架上来,监督行刑的,正是大太监滕祥。石星的奏章本来就是对着他来的,如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滕祥恼羞成怒,咬牙切齿地命令狠打。60大板打完,石星血肉模糊,昏死过去。消息很快传出宫外,石星的妻子郑氏误以为丈夫被打死,悲恸至极,一头撞到柱子上气绝身亡。京师官员百姓闻讯没有不难过的。不久,多次劝阻穆宗游南海子的内阁首辅徐阶失宠。太监们乘机说了徐阶不少坏话,穆宗烦恼之中就批准了徐阶的辞呈,打发他回家养老去了。
穆宗的皇后陈氏也担心皇帝玩乐生祸,几次劝说,不但不被采纳,反而被送入冷宫。这事被一位新上任的御史詹仰庇听说了,不平起来,提笔就给穆宗上疏: 请皇上把抑郁成疾的陈皇后接回中宫,及时慰问,恢复夫妻感情。在礼法森严的封建社会里,皇帝的家务事是容不得臣下们议论的。詹仰庇递上奏章,心里后悔起来,同僚们也担心他大祸临头。到底穆宗是个宽厚人,看过奏章,知道又是书呆子议论,也没太当回事。他在詹仰庇的奏章上批示: 皇后没有孩子,身体多病,移居别宫是为了清静养病。你哪里知道宫中的事,就乱议论。这道圣旨一传出,原来惊恐不安的官员们个个大喜过望。詹仰庇受宠若惊,发誓要为皇上竭忠尽诚,指摘时政的胆子更大了。命运好象在捉弄詹仰庇。过了不久,他被委任巡视国库。视察完毕,他感慨万端,忍不住又给穆宗写了一个报告,揭发太监们借供应皇上为名,恣意搜括,中饱私囊,要求把诱导皇上玩乐的那些人撵出宫去。太监们闻讯恨之入骨,挖空心思找出詹仰庇报告中误用了一个衙门之间行文用语“照”,向穆宗挑唆说这是有意藐视皇上。穆宗这回可真发了脾气,传旨道: 凭你詹仰庇一个芝麻官,竟敢对天子用 “照”字,而且屡次狂言放肆,打一百大板,革职为民。上任只有8个月的詹御史这回才尝着了老虎嘴上拔毛的滋味。
纵欲享乐耗尽了穆宗的精力。陈皇后和石星、詹仰庇们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隆庆六年(1572)五月二十五日,穆宗正在坐朝,突然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不知说了什么,只是嘴不断地歪动,显然是中风了。司礼太监冯保和大学士张居正连忙赶上扶住。文武百官目瞪口呆,一派诚惶诚恐。穆宗被扶入乾清宫。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高仪随即被宣入宫。只见穆宗斜倚在御榻上,皇后、贵妃都在,皇太子朱翊钧立在御榻左边。三位大学士跪在御榻前,听冯保宣读诏书: 朕继承皇位只有6年,如今病重,行将不起,有负先帝的托付。太子还小,一切托付先生们。诸位要辅助嗣皇帝,遵守祖宗的制度,才是对国家的大功呵。这时,口不能言的穆宗只能用悲凉的眼神看着在场的人们,努力点点头,表示诏书是自己的意思。高拱等人顿时泪流满面,叩头谢恩出去。第二天,36岁的穆宗皇帝就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