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有历史观察的思维
如果我们从唐宋间城市制度演变这一例证出发,来思考宋代历史的定位问题,就如何观察历史现象,可提出一些浅见。
首先,应该对任何“理论”或者“范式”都保持高度警惕。历史现象总是具体的与个性的,任何一种从其他个案归纳得出的结论,与研究对象之间都不免存在距离。它们可能对研究者具有某种引导帮助,但都无法直接套用。无论是宋代近世说、唐宋转折说,还是声称为了反思欧洲中心论,进而不切实际地夸大宋代的GDP总量,其要点,都在于试图将中国历史演进的路径比拟于欧洲模式,因此都有脱离史实的危险。
与此相类似,国内学界一味强调传统时期商品经济“革命”性作用的思路,实际上也是外铄理论体系的产物。将唐宋两个前后相继、制度相承的朝代简单对立起来,就是显例。有意思的是,学者们还常常站在后期相对发展的立场上,通过“追溯研讨”(张泽咸语),来从后向前观察,不仅忽略了唐代城市相比于其前期的历史进步,更在宋代城市市场“开放”印象的衬托下,夸大唐代政府对于城市商业的负面影响,因而影响了其判断史实的能力。敕令解释的偏差、选择性阅读法条,都是显例。唐代政府关于市场监管许多必要的令文,例如在实物经济时代,政府出于行政需要推行的时估制度等等,宋元以后也曾长期实施,也被不少学者打上“限制”城市商业的标签,成为专制政府控制商业活动的论据。这些都是学术研究过程中观念先前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其次,观察历史尤其需要避免片面化。历史学的研究对象是以往的人类社会,其复杂的程度,绝不亚于科学所研究的自然界。任何试图简单地举一两个例子就对历史社会做出判断的做法,都不免失误。就拿人们习惯以《清明上河图》来讨论宋代城市生活之繁盛而言,尽管画面上百肆杂陈,市声鼎沸,场景相当直观,它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开封商貌的史实?有多大的普遍意义?作者的创作意图是什么?这些都是需要认真思考的。司马光《都门路》诗句所描述的开封城风沙蔽日的情形:“红尘昼夜飞,车马古今迹,独怜道旁柳,惨淡少颜色。”其所反映的开封城市生活的另一个侧面,就少有人关注。其与地方城市的对比,也常常被人选择性地遗忘。例如距开封不远的重要州府城市郑州,时人对它曾有这样的描述:“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庄绰《鸡肋编》卷上)其与开封的对比就极为突兀。更不要说一些相对不发达地区的城市,如据欧阳修记载,河东路宁化军(今山西宁武县境内),城里只有34户人家。所以,仅凭《清明上河图》来观察宋朝城市的“生活图景”,由个别来推论一般,显然是片面的和失真的。
最后,历史现象总是错综复杂的,任何为了吸引读者而试图以文学语言来对它作简单描述,突出焦点,不顾其他,都是危险的。例如关于唐宋城市“封闭”与“开放”的简单对比,就是如此。现代史学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是读者期望有更离奇的情节,更自由的想象,以及更生动的描写。对于史学来讲,囿于资料,这些都不容易做到。每一个历史学家都应该认真思考如何更好地服务读者的问题,同时,读者也需要对文学与史学的区别,有清醒的认识。
具体就宋朝历史这个话题而言,是否应该从指责其“积贫积弱”义无反顾地走向“爱宋朝”,称誉其为“黄金时代”,可由读者来做判断。不过正如城市史例证所显示的那样,更全面综合,更多地从历史的前后承续而不是断裂的视角来做观察,以期不断地接近真实,无疑是我们认识历史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