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神释》中外哲理诗赏析

《陶渊明·神释》中外哲理诗赏析

大钧无私力, 万物自森著。

人为三才中, 岂不以我故?

与君虽异物, 生而相依附。

结托既喜同, 安得不相语?

三皇大圣人, 今复在何处?

彭祖受永年, 欲留不得住。

老少同一死, 贤愚无复数。

日醉或能忘, 将非促龄具?

立善常所欣, 谁当为汝誉?

甚念伤吾生, 正宜委运去。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这三首是哲理性组诗,约作于晋义熙九年(413),诗人49岁。在这三首诗中诗人集中表达了他的形神相依、形死神灭的朴素唯物主义哲学观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顺乎自然的人生观,对于理解陶渊明一生的思想极为重要,后人甚至说:“渊明一生之心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而迄莫有知之者,可叹也。”(马璞《陶诗本义》卷2)

东晋末年,佛教开始大盛。形、影、神问题,是当时佛教僧徒常常提及的问题。名僧慧远写《形尽神不灭论》、《万佛影铭》,宣扬神可以“落影离形”而存在,形骸是暂时的,灵魂是永恒的,“神常不灭”,信佛可以通过轮回获得来生的幸福。慧远在庐山东林寺召集123人结白莲社,讲习佛教,曾邀请陶渊明参加,而渊明却“攒眉而去”,他的《形影神》就是针对佛教僧徒所讲的形影神三者关系而发的。他在序言中说:无论高贵、低贱、贤智、愚鲁的人,没有不是为着爱惜自己的生命而忙忙碌碌的。这其实十分糊涂。所以他要极意陈述形影的苦恼,而由神来辨明自然之理,解除人们的疑惑。他以寓言的方式,通过形影神三者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见解。

在《形赠影》中,形对影说:天地山川是永恒的存在,草木依着自然的规律,经霜经露,有时繁荣有时凋谢。人虽最为灵智,但却有死。刚刚看见他还活在世间,转眼间就逝去,再也不会回来,谁会总想着少了一个人, 只有亲友将他怀念。他留下的遗物,偶而看到又让人流泪悲伤。我这形体没有飞升成仙的方术,必然死灭,不用怀疑。你作为影子要听信我的劝告,有酒便喝,不必推辞,开怀畅饮,得乐且乐吧。

在《影答形》中,影对形说:长生不老本来就不可靠,养生之术也总是心劳力竭。想去昆仑山、华山修仙学道吧,这条路也虚无飘渺,久已断绝。自从我这影子与你形体相遇,从来都是同甘共苦、休戚与共。在树荫下休息像是暂时分手,回到阳光下我们发现并未分离。但这种形影相随的情景难以永久,一旦你离开人世,我便也不复存在。形体消灭,名声也不再存留,想到这些,真令人感慨万端,五情具热。唯有立善可以留下美名,你形体为何不去身体力行,加倍努力呢?说是饮酒能够消忧,比起作善事岂不拙劣?

最后是神作的辨析:自然的本质是平等的,万物都按照自己的规律成长繁衍。人能够成为三才(天地人)之一,岂不是因为有我“精神”的缘故?我虽然与你们形影不是一回事,但与生而来便互相依附。既然我们结合托体于一身,怎么能不坦诚地谈谈我的看法:古代三皇都是大圣人,现如今他们却在何处?彭祖享有最长年寿,但终于还是不得在世上留住。老老少少都难免一死,贤智愚鲁也就不必细数。天天醉酒也许能够忘忧,可是这样做岂不是更缩短了寿命吗?行善固然能带来欣慰,可是谁会长久将你称赞呢?老去思虑这些事会伤害身体,还是听其自然,任随命运的安排吧。在宇宙中纵情放浪,人生没有什么可喜,也没有什么可怕,该结束时便结束,用不着独自个儿劳神愁苦!

在这组哲理诗中,诗人借形和影之言,说明人虽灵智,但必有一死,“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惜生”是没有用的,“存生不可言,已生每苦拙”。“腾化”之术是没有的。形影不离,一生俱生,一去俱去。怎么办呢?形主张“得酒莫苟辞”,影认为不如“立善有遗爱”。而在诗人看来,饮酒和立善都有其片面性和局限性,都不是对人生最高明的态度。 “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饮酒、立善都是因为惜生而来,但都不免于“甚念伤吾生”。诗人的主张是:“正宜委运去”。“委运”即一切委之自然,顺应自然,把自身当作自然的一部分。既然人生必有尽头,那就无须再为惜生劳神。“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一尽俱尽,正是自然之道,而取法自然,才能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陈寅恪先生曾经指出:“然观此首结语‘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之句,则渊明固亦与范缜同主神灭论者。”他还说过:“‘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与《归去来辞》所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等语旨趣符合。惟渊明生世在子真(范缜)之前,可谓‘孤明先发’耳。”(《金明馆丛稿初编·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这就是说,陶渊明对形神问题的看法与范缜在《神灭论》中所说的“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的看法是一致的。在范缜之前,渊明之后,还有一位学者何承天,在《答宗居士书》中曾提出了“形神相资”之说。他说:“形神相资,古人譬以薪火,薪弊火微,薪尽火灭,虽有其妙, 岂能独传?”在《达性论》中,他又说:“生必有死,形毙神散,犹春荣秋落,四时代换,奚有于更受形哉?”这些说法和陶渊明的《形影神》诗一样,都是针对佛教徒所谓“形尽神不灭”而言的。因此,陶渊明可以说是何承天、范缜的先驱者,是我国反对神不灭、主张神灭的最早的一个思想家。

陶渊明的思想接近道家, 《形影神》三首诗的主旨明显取于老庄哲学。老庄哲学中涉及形神关系的论述很多,如《淮南子·原道训》中说:“夫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则三者伤矣。”指出了形、气、神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又如汉初推崇黄老思想的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指》中说:“凡人之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陶渊明依据这些朴素唯物主义思想,认识到人的生死既然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那就应当听其自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高高兴兴地活,自自然然地死。正如方东树所说:“形影神三诗,用《庄子》之理,见人生贤愚、贵贱、穷通、寿夭、莫非天定,人当委运任化,无为欣戚喜惧于其中,以作庸人无益之扰。”(《昭昧詹言》)正是由于陶渊明遵崇自然之道,将自己归属于自然,他一生才那样心胸开阔,通达乐观,才使他造就成为一名洒脱而真实的人。

这三首诗构思新颖独特,采用寓言式和对话体来阐明哲理,可谓奇思妙想,富于浪漫主义色彩。形、影、神三者各具个性,形象逼真,娓娓而谈,颇为亲切,如影对形说:“与子相遇来,未尝异悲悦。憩荫若暂乖,止日终不别。”生动贴切,把如影随形、形影不离的情景写得栩栩如生。全诗语言朴素明朗,深入浅出,作理语而不呆板枯燥,以看似平淡的诗句负载着深厚的哲理内涵,是中国诗歌史上很有独创性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