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恽《义侠行并序》原文|翻译|注释|赏析

王恽《义侠行并序》原文|翻译|注释|赏析

[元]王恽

予为王著作《剑歌行》,继更曰《义侠》。或询其所以,因为之解曰:彼恶贯盈,祸及天下,大臣当言天吏,得以显戮。而著处心积虑,一旦以计杀之,快则快矣,终非正理。夫以匹夫之微,窃杀生之柄,岂非暴豪邪,不谓之侠可乎?然大奸大恶,凡民罔不憝。又以春秋法论,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不以义与之可乎?又且以游侠言,古今若是者不数人,如让之止报己私,轲之劘躯无成。较以此举,出于寻常万万也。凡人临小利害,尚且顾父母、念妻子。虑一发不当,且致后患。著之心,孰谓不及此哉?然所以略不顾藉者,正以义所激于衷,而奋捐一身为轻,为天下除害为重。足见天之降衷,仁人义士,有不得自私而己者,此著之心也,何以明之?事既露,著不去,自缚诣司败,以至临命,气不少挫。而视死如归,诚杀身成名。季路仇牧,死而不悔者也。故以《剑歌》易而为《义侠》云。著字子明,益都人。少沈毅,有胆气,轻财重义,不屑小节。尝为吏不乐,去而从军。后与妖僧高比行假千夫长,归有此举,死年二十九。时至元十九年壬午岁三月十七日丁丑夜也。

君不见悲风萧萧易水寒,荆轲西去不复还。狂图祇与螫蛛靡,至今恨骨埋秦关。又不见豫让义所激,漆身吞炭人不识。劘躯止酬一己恩,三刜襄衣竟何益。超今冠古无与俦,堂堂义烈王青州。午年辰月丁丑夜,汉允策秘通神谋。春坊代作鲁两观,卯魄已褫曾夷犹。袖中金锤斩马剑,谈笑馘取奸臣头。九重天子为动色,万命拔出颠崖幽。陂陀燕血济时雨,一洗六合妖氛收。丈夫百年等一死,死得其所鸿毛輶。我知精诚耿不灭,白虹贯日霜横秋。潮头不作子胥怒,地下当与龙逢游。长歌落笔增慨慷,觉我发竖寒飕飕。灯前山鬼忽悲歗,铁面御史君其羞。

(是月受南台侍御史,故云。)

本篇为王恽所作的仿古乐府诗。

公元一二八二年三月十七日,在元朝大都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国的重大事件,益都人王著等谋杀了当朝权臣阿合马。阿合马是元朝世祖时权相。宋景定三年,始为诸路都运史,总领全国财赋。累官至中书省平章政事。他利用权力,恣意盘剥,结党营私,内通货贿,外示威刑。一二八○年又援引中书右丞郝祯、耿仁等汉官结为死党,势倾朝野,使得元初本来就尖锐的民族矛盾更加激化。

一二八二年三月,忽必烈与太子真金去上都,阿合马留守大都。益都千户王著与僧人高和尚等密谋,欲杀阿合马。三月十七日晚,他们集结八十余人,伪称太子真金当晚要与国师来作佛事,并假传太子令,召枢密副使张易发兵,夜间来会。入夜,王著先驰见阿合马,说太子将到,命中书省官员到宫前迎候。夜二鼓,王著等人至中书省,阿合马来迎,王著未及语,遂于袖中取出事先密铸铜锤,击阿脑,阿立即毙命。事露以后,王著挺身请囚,即被处死。 (以上均见《元史·奸臣传》)事情发生后,朝野上下俱为震惊,王著的谋刺受到了汉人臣僚和文士的广泛同情和支持。当时任南台侍御史的王恽闻之奋笔书下《义侠行》,称颂“至今冠古无与俦,堂堂义烈王青州”。还有其他文人亦借歌咏荆轲,写了称颂王著的诗篇,但诗气豪迈,行文壮烈,感情激愤,憎爱分明者,当推王恽这首诗。

本诗正文前有序一篇,记叙王著举大义而杀奸臣的经过。字里行间,褒贬自明。特别是对王著不考虑个人安危及家小如何,更不是从个人恩怨出发而“奋捐一身为轻,为天下除害为重”称赞不已。序文最后介绍了王著的生平简况,用十四个字概括了王著的人品: “少沈毅,有胆气,轻财重义,不屑小节。”

王恽乐府诗有一个突出特点,好用典。这首诗亦如此,而且富有代表性。全文明显以典构句,内涵丰厚。如在诗的前十句中,以先秦历史上两个为报主人知遇之恩而行刺献身的刺客做对比,点明为王著歌咏之目的。荆轲,是战国时卫人,为燕国太子丹门客,公元前227年,受命谋刺秦王政。临行,太子丹及友人,皆白衣素帽前来送别。行至易水之上,为其设宴饯行,朋友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其色悲壮慷慨,送行者无不涕泣。而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至秦之后,荆轲献樊于期首级并图于秦王,图穷匕首见,以匕首刺秦王,屡屡不中,被杀。 (《史记·刺客列传》)诗人认为,这样的侠士志愿太高实则难以实现,只能与螫蛛一样,含恨于地下。豫让,为战国初晋国四大家族之一智伯门客,智伯很尊宠他。后来,赵联合韩、魏两家灭了智伯,豫让死里逃生,发誓要为智伯报仇。他漆身为癞,改换姓名,减须去眉,吞炭哑声,以谋刺赵襄子。他曾言: “士为知己者死”, “智伯以国士遇我,我故以国士报之。”两番行刺,均未得逞,被赵襄子迫其自刎。临死前,豫让请求赵脱下锦袍,让他用剑砍击,并说: “吾可以报智伯矣!”诗人为荆轲、豫让这两位未竟其志、饮恨而死的义士深表叹息: “劘躯止酬一己恩,三刜襄衣竟何益。”“劘躯”,是杀身的意思。“三刜”即三砍或三击,指豫让用剑砍击赵襄子衣袍三次。 “竟何益”三字明确地表露了诗人对这两位自古至今为人称颂的义士的看法。正如序所言: “让之止报己私,轲之劘躯无成。”与王著行为相比,他们“出于寻常万万也。”就这样,用“千古留英名”的两位好汉相比,突出地烘托出一个“超今冠古”的“堂堂义烈王青州” (益都又称青州)的英雄形象。

接着,中间十句,诗人用了汉代王允连环计诛杀董卓,孔子任鲁司寇于两观诛少正卯、信陵君假虎符救赵、朱亥袖铜槌杀晋鄙助之,汉代朱云“愿借上方剑,斩佞臣张禹。”等典故,来描写王著机智沉着,密铸铜锤,果敢沈毅,假太子命,为国除奸,为民除害。而不是用直接文字描述事实经过。这样以典构句,明写暗合,把历史上的仁人义士巧妙地联系于现实,以肯定王著的行动,赞扬他的“沈毅,有胆气”,果敢,明大义,加强了诗歌本身的力度。

东汉献帝时司徒王允,因董卓专权,骄恣不法,乃密设美人计离间了董卓部将吕布,遂杀董卓。“汉允策秘通神谋”即暗喻王著等人在“午年辰月丁丑夜” (一二八二年三月十七日夜)的行动是经过精密策划的。而且这个计划的实施说明它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进行的。“两观”为宫廷执法之处。传说当年孔子任鲁国司寇时,在两观诛“乱臣”少正卯。 “春坊代作鲁两观,卯魄已褫曾夷犹”即以此事暗写王著在“春坊” (这儿指中书省)将阿合马这一乱国奸臣正法。 “袖中金锤斩马剑,谈笑馘(guo割取)取奸臣头。”写王著为民除奸之后仍然从容不迫,挺身请囚,大义凛然。 “袖中金锤”,指战国时魏公子信陵君为救赵国被秦围之急以如姬窃得虎符,假王命调十万大军,因将帅晋鄙有疑,义士朱亥取出事先藏于袖中的铁锤击杀晋鄙帮助了信陵君(《史记·魏公子列传》)。汉代鲁人朱云,任槐里令,也是行侠之人。元帝时曾因数忤权贵,获罪被刑。成帝时他又上书,云“愿赐上方斩马剑”,斩佞臣张禹。(《汉书·朱云传》)“袖中金锤”和“斩马剑”亦分别指这两个故事,又合在一起巧妙地比喻王著刺杀阿合马的手段:借太子之命锤杀佞臣。以上总写王著击杀阿合马是“堂堂义烈”行为,用了荆轲、豫让、王允、孔子、朱亥、朱云等六个典故以喻其行为“超今冠古”,最后十句仍然用典,以功臣伍子胥、忠臣关龙逢等冤死喻王著的被杀,诗人赞扬了王著为国尽忠的义举感天动地,豪气长存,与古之功臣忠臣齐名。王著临刑前曾大呼“王著为天下除害,今死矣,异日必有为我书其事者。”诗人闻之赞叹不已:“丈夫百年等一死,死得其所鸿毛輶(you)。”因为王著以一死换取了天下的安宁,所以诗人在诗的中间十句里写到:“九重天子为动色,万命拔出颠崖幽。陂陀燕血济时雨,一洗六合妖氛收。”这件使朝野上下为之震惊,天子为之变色的事情在诗人看来,却如同悬崖巅峰救万民于危难之中,使自己倾洒的一腔热血化作济世之雨,为天下涤除了凶邪与祸乱。应该受到歌颂: “我知精诚耿不灭,白虹贯日霜横秋,潮头不作子胥怒,地下当与龙逢游,”当年,荆轲易水歌而诀别,仰面呵气,直冲霄汉,化成白虹一道遮蔽日光。“霜横秋”乃出自孔稚圭《北山移文》 “风情张目,霜气横秋”之句,意为风度情至之高如云遮天蔽日,气慨如同严霜凌厉的秋天。 “潮头”一句是写伍子胥事。即春秋时楚国公子伍员,因其父兄均被楚平王杀害,逃往吴国,吴败越后,越请和,伍子胥谏不从,吴王夫差信伯嚭谗言,迫子胥自杀。并亲断其头,抛尸于钱江。传说尸入江中,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世人谓其钱江潮,乃伍员忠魂所激。龙逢,是夏桀时忠臣关龙逢。桀荒淫无度,建酒池行乐,龙逢进谏,被桀杀害。(《韩诗外传》)诗人借用历史故事和传说,慨叹王著之死气冲霄汉,举国为之感动;劝慰王之英灵不必随子胥之逐潮;可在九泉之下,与忠臣龙逢伴游。天地之间,英名永存。大有“请君悲歌歌一曲,狂飚为我从天落”之势。

诗的最后四句,令人联想起屈原的《国殇》,长歌慨慷,幽思难忘:“出不入兮往不反……身首离兮心不惩”,“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象王著这样的人,生为人杰,死为鬼雄,山神为之悲啸,“啸歌伤怀,念彼硕人”(《诗经·小雅·白华》),连诗人自己这个“铁面御史”也感到惭愧。“铁面御史”一语双关。本指北宋殿中侍御史赵抃,因其弹劾不避权贵,京师号“铁面御史”。诗人适受南台侍御史,故以铁面御史自嘲,以示面对英雄无畏果敢诛杀奸臣,自愧不如之意。这样结尾,言尽意未尽,文穷而情愈浓,从古贯今,由人及己,均于英雄面前逊色,此笔法之奇,行文之壮,能不令人钦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