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五代·欧阳炯》原文与赏析

五代·欧阳炯

晚日金陵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

以小令的形式,写怀古的幽情,不光在欧阳炯收于《花间集》的十七首词作中只此一首,就是在所有唐五代词作中也寥若晨星。此词在“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欧阳炯《花间集叙》),艳情词风靡词坛的时代,尤其近乎空谷传音,对于北宋怀古词作的大兴实有开路之功。

开头三句,写景起兴,景以引情。“晚日”,即夕阳,表明时在黄昏。“金陵”,今江苏南京,乃六朝故都,谢眺曾以“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称之,作者在此点明登临凭吊之地,借以引起历史兴亡之感慨。夕阳映照下的金陵故都景象如何呢?“岸草平,落霞明,水无情。”只见江岸与绿草齐平无际,将落的晚霞明丽灿烂,大江则波涛滚滚,日夜无情地浩荡东去。三字一顿,节奏鲜明,句句用韵,声情顿挫。“岸草平”,是从极目远眺的景象而言,显示了江面的空阔浩瀚和原野的一碧无际,暗点登临的季节正在“江南草长”的“暮春三月”;“落霞明”,是从仰望天宇的角度而言,映衬出长空的寥廓变幻,色彩绚丽,进一步渲染暮色的浓重;“水无情”,则从俯视大江的角度着笔,在描写“不舍昼夜”的东去江水的同时,兼写江水无所顾惜地淘尽千古人事的变化,暗寓作者对物是人非的满怀哀感,从而不着痕迹地由写景导入抒情。这三句,用大写意手法,勾画出凭眺金陵的全景,以“晚日”、“岸草”、“落霞”等自然景物的一切依旧,衬托出无情江水冲尽历代王朝的沧桑变化,展示出一幅“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江城没落的图景。“水无情”,是承上启下、笼罩全篇的枢纽,点明了感叹历史沧桑的主旨。“水”在这里,已成了一去不返、滚滚不息的历史长河的象征。

紧承“水无情”,“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就水到渠成,顺势而出。“六代繁华”,扣紧“金陵”二字,因为历史上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先后建都于此。但是,六代君臣们的淫奢生活和繁华景象,现在全都默默地随着大江的波涛声消逝了。这是对“水无情”的具体生发和形象刻画。“逝波”,即指“逝者如斯”之“水”;“暗逐”,摹写六代繁华一去不返之态。词人在此极为巧妙地把“晚日”、“落霞”映照之下逐渐溶于暮色的大江逝波,与不知不觉悄然流逝的历史长河联系起来,进行比拟,表达了抚今思昔、人世沧桑的无比感慨。这儿以“六代繁华”为例,选材富有代表性;以“逐逝波”写情,咏叹富有普遍性;而以“暗”字绾结江水与历史之悄然流逝,无可抗拒,更富有象征的意味。这两句,由景入情,虚实交织,跨度极大,引发联想,深刻表达了“水无情”、历史也无情的感叹兴亡的底蕴。

词人面对无情之江水感叹六朝兴亡之际,“晚日”、“落霞”已暗暗隐没,一轮明月已临照着阅尽千古兴亡的金陵江城。“空有姑苏台上月”,就是顺着这一思路衍生出来的妙句。天下月亮只有一个,故能由金陵之月想象到姑苏之月;不言“姑苏月”,而言“姑苏台上月”者,乃因姑苏台是吴王夫差与其宠妃西施长夜作乐之地,藉以唤起读者的联想;再加“空有”二字,则把春秋时代吴王夫差以来的无数荒淫亡国的历史悲剧一语道尽,如今只剩下姑苏台上冷月无声的凄凉景象,这不正是“水无情”、历史也无情的进一层发挥吗?更妙的是,词人接以“如西子镜,照江城”,把“姑苏台上月”这一历史无情的见证,跟“西子”挂起钩来,又回照到历尽沧桑的江城金陵头上。可以想见,把“姑苏台上月”比作西施梳妆打扮的镜子,不仅形象鲜明,更点出吴王夫差因贪恋西施美色而导致亡国的历史教训,这是一;此月曾照临过“六代繁华”的“江城”,但是六代君臣依然荒淫作乐,重蹈吴王夫差国破家亡的覆辙,这是二;夫差已矣,六代亦逝,可那轮“姑苏台上月”,如今依然象当年西子的妆镜,照临着有过“六代繁华”的“江城”,是否眼前的金陵又要演出与夫差、六朝一样的悲剧呢?这是三。词人有意将古月与今月,西子与六代,姑苏与金陵绾结到一块,表达了追昔抚今、兴亡相接的深沉感慨。其构思之奇巧,联想之丰富,寓慨之遥深,意境之高远,纵观历史之悠渺,咏叹范围之广阔,在前期怀古词中,殊为少见,堪称上品。李冰若说:“此词妙处在‘如西子镜’一句,横空牵入,遂尔推陈出新。”(《栩庄漫记》)还只是就其构思设喻之巧妙而言;从整体来看,倒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得好:“较‘越王宫殿,蘋叶藕花中’更胜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