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奶奶的扇子》后序|原文|翻译|赏析

仿效



白话剧原为描摹人生,故演白话剧,以仿效(Imitate)剧中人之言动情感为第一步。

(一)化装:仿效剧中人之老幼病健。

(二)服饰:仿效剧中人之贫富旧新。

(三)态度:仿效剧中人之雅俗躁静。

(四)声调:仿效剧中人之愚慧诈诚。

此皆仿效身分。在未登台前, 审度决定,在台上本不便任意更改,尤不宜无故更改者。至于视剧情为转移,临时可得而更改者为:

(五)表情:仿效剧中人之思想感情。

所谓形随心转,凡头之一昂, 目之一瞬,唇之一动,指之一弹,臂之一挥,身之一摇,或举步,或立定,或欲行而止,或高声,或缄默。其余坐有种种之坐,立有种种之立,视有种种之视, 笑有种种之笑,挥手有种种之挥手,举步有种种之举步, 变化无穷,烦多难述。要之, 台上之一举一动, 皆所以表示剧中人此际此刻之心理者也。

前4项为扮, 第5项为演,扮演之要,在能进退啼笑,悉如剧本所规定。虽照书行事,而极似发之于衷, 不见勉强, 不露痕迹。夫大众于艺术之奥妙,诚未尽晓;然于扮演之当否, 则本日常之见闻阅历, 固能一览无余。演者倘并此而不克胜任, 以致状恨似怒,似怨如悲,状迂拙似寒酸,击殴不敢纵手,恋爱自觉难堪。种种粗谬短缺,则宜先求仿效之正确饱满,且勿高谈艺术也。

发挥



仿效虽佳, 仅得形似而未能神似, 故演剧尤重发挥(Inter-prete), 发挥犹是扮演, 不过轻重浓淡得宜, 能将剧中人之品性, 剧本之命意, 完全达出也。通常演剧,有两弱点:

一、不连贯遵守剧本,云悲即悲,云喜即喜:而其间之经过关系, 则毫不顾及。假如一人先啼后笑,演来便如两人两事。其情感之触发,心理之变迁,绝无线索可寻。故就片段而论,扮演尽有佳处,而全部大体, 则支节模糊,缺少精彩。譬如骈俪,翻寻类书,堆砌成文, 非无佳句, 而牵强杂乱, 莫知所云也。

二、不深刻表贤状奸,仅得皮毛,故善则甚善,恶则甚恶,即俗所谓一条边。一遇剧中人之前后行事, 稍有矛盾者, 即不知从何着手,盖未知世无全人, 为善为恶,随境而迁。人之一生,单论形迹,矛盾甚多。惟究其心事,始知渊源贯通,前后仍是一人。演员不能曲达心事,徒就表面扮演,则用力虽多,所演总觉不甚可信,不甚像真也。

此乃仅知仿效, 而不解发挥之故;仅行其当然, 而不知其所以然之弊。夫佳剧本, 乃至理名言化装为故事者。发挥云云, 即将此至理名言,借扮演之力,代为说出是也。必如是而后全剧生动, 有主义,有精神,有宗旨,如画虎之画骨,如画龙之点睛。迨其果能神似,则观念已不视为演剧, 并不视为艺术, 竟是阅历人生矣。

扮演易而发挥难:扮演有规则,有书可读,有谱可按。发挥无定法,亦有演一戏已臻神妙,演他剧绝无是处者。扮演可从名师请益,所谓大匠能与人规矩, 而发挥则须自己研求修养, 断非一朝一夕之功, 所谓不能与人巧也。

读剧与观剧



观剧时,剧中角色悉由演员代为发挥。而读剧时,须由读者一人轮流发挥, 苟非富有演剧经验之读者,其发挥之能力, 万不及恃此为生之演员。往往把卷而读, 索然无味;及演在台上, 乃情趣环生, 即此之故。本剧之金女士, 乃一伤心人, 大约其20年来, 做过许多改悔向善之事,而不免受人讥讪;及其任性放恣,甘居下流,而世人反未见恶绝之。于是视毁誉为偶然,道德为欺世。第4幕中,言及未曾堕落前之小照:

“不错,我还记得!咳!这有多少年啦, 那张小照,还是我没有出嫁以前照的, 大约是光绪二十八九年。咳, 那个时候, 一路前刘海, 顶算时髦,女人还不作兴大方交际,要有一种娇羞的样子。”

此乃极伤心语,最可以表明其人格。况相别20年,母女之情本淡, 又何必不讹索子明哉!至于子明屡言顾全其夫人之面子, 究其心,何尝不为顾全其自己之面子。其甘受敲诈也甚宜! 欧美作书评者,仅读剧本,未见扮演,率尔论之,以此两人为不近情理,盖读时不善发挥之过也。

(《少奶奶的扇子》,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



赏析 “社会是个大舞台,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出戏”——有人如是说。这比喻确有几分道理在。相信我们每个人都曾感知过所扮角色的艰难和无奈。戏剧,作为一门艺术,描摹人生,反映现实,也绝对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够应付自如的。

剧作家洪深的《〈少奶奶的扇子〉后序》,清楚明晰地划定了演戏的规则,其中重点突出了“发挥”这一环节的主动性和重大作用。

全文条理清楚,不枝不蔓。由“仿效”、“发挥”、“读剧与观剧”3个标题自然地划分为3个部分:“仿效”是“发挥”的前提和基础;演剧中“发挥”之重要与“发挥”之难;无论是读剧还是观剧,都离不开“发挥”。这样,以“发挥”为中心,依次写来,层次井然,要点鲜明。而在“仿效”中,又分若干种,作者用数字序号标明,有概括叙述,也有具体阐述。在“发挥”这一部分中,从反、正两方面讲“发挥”的重要性。在第3部分,用欧美作书评者“率尔”论及《少奶奶的扇子》中金女士和索子明为例,说明读者未见扮演,仅读剧本,不善发挥,就如同隔靴搔痒,不到痒处,雾里看花,不得佳处一样。这样写来,有理有据,不仅演员们读后可以增进技艺,获益匪浅,就连一般读者也会了解到许多常识,提高审美鉴赏水平。

除结构的安排合理外,本文的行文亦可使人赞叹。文字有时一泻千里,喷涌而出,如“头之一昂, 目之一瞬,唇之一动,指之一弹,臂之一挥, 身之一摇,……”尽情地描摹“形随心转”的各种情态,惟妙惟肖。文字有时又显得跌宕有致,参差错落,如:“必如是而全剧生动,有主义,有精神,有宗旨,如画虎之画骨,如画龙之点睛”, “状恨似怒,似怨如悲,状迂拙似寒酸,击殴不敢纵手,恋爱自觉难堪”等文字如飞珠溅玉,妙不可言。

洪深作为一个优秀的剧作家,他主张:“戏剧便是明显地、充分地显示人生的艺术”(《属于一个时代的戏剧》)。由此出发,透过表面文字,不免使人想到,无论是“仿效”还是“发挥”,都和“人生”这一命题息息相关。有位哲人说过:“我不可能改变命运,但至少我可以把握我自己。”的确如此,有许多时候,个人常陷入一种既定的角色。你不得不掩藏起真实的自我,去追仿、迎合别人的言语行动和情感。这固然是一种无奈和悲哀,但是,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全靠自己掌握,这就是所谓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了。而发挥所需要的知识和修养,也“断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谓不能与人巧也”。在人与人之间,如果不亲近,不交往,不能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不善“发挥”,也就无所谓“理解”和“共鸣”了。

正是由于剧作家谙于此道,演剧经验丰富,所以能用简洁、生动的语言把演剧的重点交代清楚。读罢《<少奶奶的扇子>后序》,方深知“逢场作戏”亦非易事,更感到生命旅程不可以草率地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