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良画两角鹰歌》题画诗赏析

李梦阳



百余年来画禽鸟,后有吕纪前边昭。

二子工似不工意,吮笔决眦分毫毛。

林良写鸟只用墨,开缣半扫风云黑。

水禽陆禽各臻妙,挂出满堂皆动色。

空山古林江怒涛,两鹰突出霜崖高。

整骨刷羽意势动,四壁六月生秋䬞。

一鹰下视睛不转,已知两眼无秋毫。

一鹰掉头复欲下,渐觉振翮风萧萧。

匹绡虽惨淡,杀气不可灭。

戴角森森爪拳铁,迥如愁胡眦欲裂。

朔风吹沙秋草黄,安得臂尔骑驷驖!

草间妖鸟尽击死,万里晴空洒毛血。

我闻宋徽宗,亦善貌此鹰,

后来失天子,饿死五国城。

乃知图画小人艺,工意工似皆虚名。

校猎驰骋亦末事,外作禽荒古有经。

今王恭默罢游宴,讲经日御文华殿。

南海西湖驰道荒,猎师虞长皆贫贱。

吕纪白首金炉边, 日暮还家无酒钱。

从来上智不贵物,淫巧岂敢陈王前!

良乎,良乎,宁使尔画不直钱,

无令后世好画兼好畋!

李梦阳(1473—1530),明大诗人。字献吉,号空同子。庆阳(今属甘肃)人。为“前七子”中的代表作家。时人一方面因他敢于跟国舅张鹤龄、权监刘瑾斗争而赞其气节,另一方面又因他恃才傲物、负义背恩而不满其为人。《明史·文苑传》说他与何景明“倡导复古,文自西京(西汉)、诗自中唐而下,一切吐弃。操觚谈艺之士,翕然宗之。”李梦阳写了不少乐府诗和古体诗,其中有一部分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尤其是七言歌行,善于纵横变化,在艺术上有一定的成就。但他模拟太甚,其食古不化的倾向对当时和后代也产生了不良影响。有《空同集》。

林良(约1416—约1480),明画家。字以善, 广东南海(今广州市)人。曾为内廷供奉。工着色花鸟,尤精于水墨飞禽,笔法简括,墨色活泼,刚劲流利,类似草书,是明代院体花鸟画的代表画家。论者认为他“不求工而见工于笔墨之外,不讲秀而含秀于笔墨之内,遂另开写意之一派。”传世画作有《山茶白羽图》、 《灌木集禽图》、 《双鹰图》、 《寓善庆堂花鸟册》等。

这首题画诗是通过咏赞林良画鹰之妙进而批判封建帝王玩物丧志的。全诗分两大部分,前二十四句赞林良画鹰的生动精妙,后十八句从宋徽宗也善于画鹰写起,进而批判帝王玩物丧志,并画、猎双提,警诫今王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

诗一开始,用边景昭和吕纪这两个明代院体花鸟画高手来烘托林良。从永乐至弘治,这一百多年来,边、吕二人以善画禽鸟蜚声画坛。但他们的画画笔过于工细,因而“工似不工意”,即只能达到形似的水平而不能传神。那么,林良禽鸟画的形神兼备也就不言而喻了。接着,便对林良的画境展开具体生动的描述。先以四句总赞:林良画鸟很少用彩色,而只以水墨传神。如今存《鹰》图,运笔湿中带枯,黑白浓淡分明,层次清晰,充满着笔墨情趣。 “开缣半扫风云黑”即体现了这种笔墨情趣。 “扫”字极写运笔的迅捷熟练, “风云黑”极写笔势的遒劲奔放和墨色的灵活多变。林良不论画水禽还是陆禽,都能各臻妙境,这可从他的画一挂出来,满堂的人都为之动容这一强烈的艺术效果看出。再以四句合写两鹰: 空山古林,江涛奔腾,背景险峻而开阔,跟搏击的雄鹰极为谐调。两只雄鹰突出地挺立于临江的高崖上,正在整骨刷羽,想要飞动起来。虽然当六月盛夏,但由于画得太逼真了,仿佛四壁之间立即将刮起一场秋天的狂飙来!复以四句分写两鹰:一只鹰目不转睛地盯着崖下,从它瞠目下视的神气,可知没有丝毫猎获物能逃过它那锐利的目光。另一只鹰掉过头像要一直冲下去,好像觉得它的翅膀已经振动起来同时听到呼呼的风声!接着再以四句合写两鹰:绢画虽已略显陈旧,色泽暗淡,但画中两只雄鹰势欲击杀凡鸟的英锐之气,却丝毫未减灭!头颈后的羽毛,阴森可怕;拳曲的爪子,铦利如铁。眼睛深陷, 状如胡人;瞠目怒视,目眶欲裂!观今存《鹰》图,也正是如此,那只雄鹰敛翅张爪,目光如炬地紧盯着那只八哥,正欲俯身直冲下来。记得有一位美学家曾说过,高明的画家最善于表现高潮到来之前的一刹那。因为这一刹那最有动态感,也最具典型性。林良画鹰正具有这种特色。第一部分的最后四句,诗人以自己的愿望来总赞林良画鹰之妙,以呼应开头。诗人希望能在“朔风吹沙秋草黄”的季节,骑上铁黑色的骏马,臂着雄鹰去打猎。那时节,一方面是“草枯鹰眼疾”,另一方面是禽兽最肥壮的时候,他要将“草间妖鸟尽击死”,使得“万里晴空洒毛血”!这几句写得极妙,一方面隐括了杜甫《画鹰》诗中的名句“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的意思,说明画家的技艺太高明了,竟使观者将画鹰当作真鹰来看待,并将自己扫荡天下一切丑恶事物的理想寄托在它身上;另一方面,从画鹰写到打猎,巧妙地为下文批判帝王“好画兼好畋”、玩物丧志、画猎双提打下伏笔,很自然地拓展了诗的容量。

第二部分开头四句紧承上面赞画的诗意,说宋徽宗也善于画鹰,但结果却当了亡国天子,成为俘虏,被囚死于五国城。从而很自然地引出议论批判:由此可见,图画不过是庶民百姓的事业,不论其绘画水平达到形似还是神似,其实都与经世之务无关,因而都是虚名。就说驰骋打猎吧,也是玩乐小事一桩,古人在《尚书·五子之歌》中早就警告过那些玩物丧志的帝王: “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 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诗写到这里,按照一般的逻辑发展,下面应当顺理成章地批判今王如何玩物丧志了。但是违反常理的是,诗中却写了一段颂扬今王的话,说他沉静稳重,每天只到文华殿去讲经读书,由于他不爱好打猎、绘画,使得猎场十分荒芜,狩猎官非常贫贱,御用画家也是“白首金炉边,日暮还家无酒钱”。因为具有“上智”的圣人从来贵人不贵物,内心不乱,外物无由而入;况且这样一来,帝王的侍从们也不敢将淫巧玩乐之事陈列于帝王之前了。诗的最后两句,诗人以示现手法直接呼告:林良啊林良,宁可教你的画一文不值,也不要让后世的帝王沉溺于绘画、田猎等玩乐之中而忘掉国家大事!细味末两句诗,再来看对今王颂扬的那段话,很显然,不是说今王已经做到,而是希望他能够做到,实际上并未做到。这些明颂暗讽的诗句,显然是针对那个以逸乐无度、玩物丧志出名的浪子皇帝明武宗的。

综观这首题画诗,立意深远,结构严密,描写生动,批判有力,是明代题画诗中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