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原文与赏析

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原文与赏析

谢灵运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游子憺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

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

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谢灵运是东晋大族谢玄之孙,世袭康乐公。但他所处的时代正是晋宋交替之时,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非常尖锐,社会政局动荡不安,士大夫们为了全身远祸,多是远离官场,寄情山水,从自然景物之中寻求精神的慰藉; 另一方面,这个时代也正是印度佛学在中土传播、滋长的时代,士大夫的思想主导虽说仍以儒家为主,积极地入世,而一旦官场失意,便又很自然地向佛家一贯倡导的清空幽寂、物我两忘的境界靠拢。吃斋念经,参禅打坐,禅悦之风遂逐渐盛行起来。谢灵运就是这时期士大夫的一个代表。

对于佛学,谢灵运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宋书·谢灵运传》中有这样的记载:“太守孟顗事佛精恳,而为灵运所轻,尝谓顗曰:‘得道应须慧业,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成佛必在灵运后。’顗深恨此言。”他轻视孟顗的盲目精恳事佛的行动,强调人的慧根的修行,认为佛家最高境界在自然之中,人应顺乎自然之理,摈除一切欲望和烦恼,从而获得智慧的解脱。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是谢灵运辞去永嘉太守,返还故乡始宁县庄园时所作。石壁精舍是始宁附近的僧房,谢灵运在《游名山志》中曾提及。诗中他将自己参悟到的佛家境界和眼前的自然美景紧紧交融在一起:“昏旦变气候, 山水含清晖。 清晖能娱人, 游子憺忘归。”气候随晨昏的变化而自然变化,远山近水笼在一片清气之中,使人衣袂之间但觉一股爽气直入肺腑,世俗间的浊气不觉涤净了。既去尘世之气,又怎能再想起尘世来?所以诗人自然而然地徜徉流连在山水之间,逍遥容与,乐而忘返,精神状态完全处于一种游离于尘外的境界当中。“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这两句承前启后,点明前面所写乃是在石壁精舍游观时的所见所感。日出之际出谷,日落之际则乘舟浮泛在宽阔的湖面上了。两句诗已把诗的题目缴足。下面六句,便详尽描述湖中所见晚景:“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日落西天的时候,四周是暮霭笼罩深林,片片云霞飘聚在天际。荷花清香蔚郁,在宽阔的湖面上亭亭玉立,一丛一簇的蒲草随风起舞,婆娑摇曳,相互依偎在一起。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这么和谐美好,一动一静,都合于自然之道,于是,诗人的心也随之荡漾,与之相融了。他心满意足,怡然自得,一路拨花拂柳归来,然后静静地关上自家的门扉。他依然沉浸在美好的大自然当中,久久地,久久地品味着客观世界的景物给自己带来的纯净和澄澈,恬淡和安然。甚至,他还从中寻绎出了对人生有启迪意义的深刻的哲理:“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既然,自然界中的山水、烟霞、草木都是那么安逸幽静,那么寄身于这山水、烟霞、草木中的诗人,与它们同受自然物理的润泽的诗人,还不该同样的安逸幽静,摈弃一切的私欲和烦恼吗? 心志淡泊,思虑旷达,就会把一切外物都看轻了。人与天理,诗人与自然,原本就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万物混一,皆归幽冥。人们应该做的便是不论在何时何地,处何种境况之中,都能意满心足,随遇而安,任天而动,既不苛求,也不自馁,如此,方能不违背天理和至道。谢灵运从眼前美景之中终于悟到了养生之道。人们若想成仙成佛,就要坚定不移地依从此道而行。他的这种思想在别的诗作中亦有体现,如《过白岸亭》结尾二句:“未若长疏散,万事恒抱朴。”世事穷通无常,使人悲喜不定,不如永远过疏散的隐居生活,对世间万物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以保持住自己的本性。

此诗前四句总括游石壁之乐趣,“出谷”句点出竟日之游,扣合首句“昏旦变气候”,并将场景由石壁引至湖中,然后描写晚景,再写由晚景而产生的愉悦心情,由愉悦的心情而点破禅理。全诗所描绘的形象的物境点化和加强了“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两句所蕴含的深刻的禅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谢灵运所说的“道”,其实已不完全是异域的佛教经义,而是带有明显的中土特色。他是将庄子的“物我合一”融于佛学之中,在山水清晖之中表现至高至厚的禅理,所以王敬美说:“曹子建后作者多能人史语,不能入经语,谢康乐出而易辞庄语,无不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