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袁枚说:“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何也?景从外来,目之所触,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一种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性之所近:杜甫长于言情,太白不能也。”(《随园诗话》卷六)这话只说对了一半。乍一看,的确是言情比写景难。但是我们说,他的说得不确的地方在于,情和景是不能绝然分开的。景,并不是“目之所触,留心便得”的。我们“目之所触”的东西很多,是不是写入诗里就是“景”呢?不见得吧。何况并不曾有纯之又纯的写景的诗。景中,也得有情。通过景物的描绘(在“目之所触”中选择最能表达自己“情”的“景”),表达自己的感情,以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这往往是判别诗写得好不好的标准,这是一。其二,袁枚说“杜甫长于言情”,这话固然也不错,但“写景”在杜甫也是很里手的。举一首绝句为例:“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谁能不承认,这首诗的“景”写得是十分精彩的呢? (“情”当然也是十分耐人寻味的)所以,要对一个伟大的诗人作出全面的评价,确实是十分不容易的。
这首《登高》诗也是写景写情俱十分出色的诗。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和《见萤火》是同时的,都是公元七六七年的秋天,在夔州所作。这一点,就不再赘述了,我们还是来欣赏作品本身吧。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这第一句写的是山景,第二句写的是江景。在一个暮秋的天气里,诗人“登高”,爬到了山顶。山高,风急,可是天比山还要高。一阵阵急吹的风儿,传来了一阵阵猿儿的哀啸,使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禁有毛发耸然的感觉,产生了一阵悲哀的凉意。再低头一看,江水中的小洲别是一番景象,显得十分清白,空廓,寂寥,只有鸟儿在江中沙洲之上来回不停地飞翔。如果是一个心情颇佳的诗人,看到这幅山水画,一定会觉得天高气爽,鸟儿飞回,是多么地富有诗意!他会贪婪地望着山中江里,久久地不肯离开。而现在杜甫通过山“景”感染给我们什么样的“情”呢?却是凄凉、悲哀和无穷无尽的愁绪。这种感情在三四句景色的描写中更推向了新的高潮:“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前一句,依然是写山景,后一句,依然是写江景。作者是一句写山,一句写水,一句写山,一句写水,这样错落有致地写来的。树叶被急风一吹,变黄了,枯萎了,从树上掉下来了,漫天盖地,随风乱转,而且萧萧有声,使人也联想到暮年的哀感;再一看长江,却是奔流不息,毫无穷尽,滚滚而来。大自然是多么地无穷无尽啊,人的一生又是多么短促呢?杜甫此刻,不禁感慨万端了。
前四句俱是写景,转入后四句,便写情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写的是自己的处境。是说自己从万里之外到这里,常常是作为客人,在这秋天的气氛之中,怎不叫人感到悲哀,而一身又是如此的多病,再加上独自登上这高台,孤独无依,彷徨苦闷,凄切悲哀,一齐涌上了心头,宋罗大经说:“万里,地辽远也;悲秋,时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确是对这两句作了极细致的解说。十四字而有八层悲哀的意思,确是堪称“字字珠玑”了。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两句是分承五六两句而来的。因“万里悲秋常作客”所以艰难备尝,两鬓白发之多,犹如繁霜,这一点是杜甫甚恨的。(这里“苦恨”,“苦”是修饰“恨”的。“苦恨”,甚恨。“繁霜”两字须连读,“繁”是形容“霜”的,繁霜,形容白发之多。)正因为“百年多病”,所以“潦倒”(狼狈)日甚,连酒也不能喝,要戒掉了。(时杜甫病肺,故不能饮酒。)
从这首诗的八句来看,前四句景,后四句情。前四句景,景中有情;后四句情,情中有景。归根结底,景是为情服务的。没有情,也无所谓景;没有景,也就不能更好地表达情,这样说,是不是更妥当一些?
杜甫自己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中说:“晚节渐于诗律细。”的确如此,从这首晚年的诗看,通篇四联,联联对仗,“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实一意贯串,一气呵成,骤读之,首尾若未尝有对者,胸腹若无意于对者;细绎之,则锱铢钧两,毫发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势,如百川东注于尾闾之窟,至用句用字,又皆古今人必不敢道,决不能道者,真旷代之作也。”(明·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五)胡应麟的这一段话,对于杜甫这首诗,在形式上是作了极高的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