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与唐宋骈文·吴均·与宋元思书

南北朝与唐宋骈文·吴均·与宋元思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 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 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



这是梁朝作家吴均给朋友宋元思(一作朱元思)述说行旅见闻的一封信,以骈体缀文。

宋元思,字玉山,身世不详。

这封信,主要是描写浙西一带秀丽的江山美景,文字清丽,写景如画。

全文分三段:

第一段(1节):总写山水之美

——绚丽富春江秋景

第二段(2节):巧描“异水”

——别致动人之态

第三段(3节):细绘“奇山”

——峭奇俊逸之姿



第一段:总写山水之美

——绚丽富春江秋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一、诠词释句:

富阳与桐庐——富阳与桐庐均属浙江。富阳,位富春江北岸。水北为阳,故名。桐庐,于富阳之西南,也临富春江。

任意东西——任意,无挂碍、无定向。或西或东,与山水意契神合。

一百许里——一百里左右。许,约计之辞。

二、略述大意:

烟雾均已消散尽净,天空与远山染成一色。乘着船随着江流飘荡,任其东西游赏。从富阳到桐庐相距约一百里左右,奇丽山光,异样水色,真是天下独一无二。



第二段:巧描“异水”

——别致动人之态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 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

一、诠词释句:

缥碧与直视无碍
——缥碧,缥,原指青白色之丝织品。此喻水的青苍颜色。直视无碍,一无遮碍,直见江底。

急湍甚箭——急湍,流得很急的水。甚箭,流速胜似离弦之箭。

猛浪若奔——迅猛的波浪有如奔马。

二、略述大意:

江水苍青色,浩渺无际,清澈见底。游动的鱼和水底的细石,直视下去,清清楚楚,没有一点“视障”。江水的急流,比箭还快;汹涌的波浪,猛似奔马。



第三段:细绘“奇山”

——峭奇俊逸之姿



夹嶂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猨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 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 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一、诠词释句:

寒树与负势竞上
——寒树,耐寒不凋之树木,当指常翠的松柏之类。负,凭。势,有二解:一说地势,一说是一种“势能”,即山峰内含的“冲动力”。以后一说为是。负势竞上,指山峰都凭着自身的“冲力”,竞争着向上耸峙。

相互轩邈——轩,高;邈,远。是说山峰与山峰之间高高相峙,远远互望。

争高直指——山峦在互争高下,直指云天。

泠泠、好鸟、成韵
——泠泠(ling,伶),清亮的水声。好鸟,美丽之鸟。成韵,指鸟鸣如歌有韵。

千转不穷——转,同“啭”,鸣唱。穷,尽。这句说,蝉儿千万次地不断鸣唱。

鸢飞戾天与望峰息心——鸢(yuān渊),鹞鹰。戾,达到。这两句的解释有两说:一说实写法,即善飞的鸢鸟,见此高峰,也放弃了飞越的雄心;又一说比喻法,指在官居高位者,见此美景,也将弃置为官之念,产生归隐之心。此取前一说。

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
——经纶,本指丝绪,此指规划经营。这两句说,忙于政务的人,看到如此美妙山景,也将留连忘返。

横柯与疏条——横出的大树枝,谓“横柯”;疏条,是指疏朗的小枝。

二、略述大意:

耸立着的两岸高山,全长着郁郁葱葱的翠林,使人感到有点寒意。高峰都在凭依自己峻拔之势,争相向上;山峰之间,高高相峙,远远相望,彼此像似争高比长,形成了无数的陡峰。泉水冲激着岩石,发出清亮的泠泠声响;还有好鸟在相向而鸣,嘤嘤声汇成动听的旋律。寒蝉在长久地鸣叫,猿猴也在不断地嘶啼。即使善飞的鸢鸟,见着如此高峰,也不得不放弃飞越的雄心;那些从政做官的人,看到这幽美的山谷,也会流连忘返。横斜的树枝在上边遮蔽着,即使在白天,也像黄昏那样阴暗;只有在稀疏的枝条交相掩映地方,有时才可以见到阳光。



****



吴均的《与宋元思书》篇幅甚是短窄,但是,留给人们的印象却十分鲜明,其中最深刻的印象是——

山水在笔下人格化,人在山水中纯净化。


这个提法,眼下似乎还未取得共识。因为,对此文的主旨到底是什么,还有若干不同说法。主要有二:一说,它乃游览实录,记述了旅途所闻所见之山水风光(国内一些大中院校教材所主张的);又一说,它既写实,又有兴寄,即通过写山水写人,并注入某些哲理。本书取后者,不仅由于此说站得高,看得远,理解也较深,更重要的是,它符合本文实际,且与作者创意最接近。具体说来,理由有二:

一、文本内在所呈现的。

吴均此次富春江之旅,用骈俪文手段来细描巧绘江之两岸秀丽风光,并纳入一个应用文——书信形式之内,这当然不是随意而为,而是别有用意的。书信之体,叙事表意比较自由,题材可大可小,篇幅可长可短,可任意为之;再说,骈俪之文,既无辞赋务必用韵之限制,却又有铺陈夸张和排偶之便,十分有利于游记内容的更好发挥。至于描写对象是山水,更留下任意取舍和伸屈的空间,真是“海阔天空任鸟飞”。此其一也。

其二、用拟人手法描摹山水,使自己的描写对象人格化,更让物象活灵活现,让画(文)面气韵流动,虎虎有生气。比如:

它写水是:除写了“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的清冽透澈的“静”的一面之外,还着重渲染了水之“动”的一面:“急湍甚箭,猛浪若奔”,这是富春江江水的另一种性格。

更引人的描写是写山。它说:“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作者在这里完全以拟人手法出之,在其笔下,两岸峰峦不仅富有活力,而且更具人格体性。各山峰都凭着自身巨大“势能”和竞争意识,在相互对峙,远远相望,而且还在拼命地“试比高”,终究形成了目前这种千峰百嶂的态势,为大自然增色。

这种拟人化手法,让无生命无意识的山水具有人的灵性,突破了人与物的界限,物我自通。因此,山水文学(包括诗与文)是“人与自然沟通的媒介,作者借此传达自然在他心弦上弹奏出的清音,读者则从中领略那经过作者心镜折射的自然中内含的情韵”(赵昌平语)。这样,就可达到三个“超越”,即:对人世间的超越,对作者自身的超越,也是对描写对象——山水本身的超越。

二、当时社会环境所使然。

南朝是一个崇尚山水、大讲自然美的社会,也是推行骈俪文的天下,人人注重形式美。于是,宫体诗、骈俪赋和骈俪应用文等,应运而生。因为文士们沐浴于这种氛围中,往往从观山察水中获得灵感,并不由自主地借助骈文这个工具(它便于铺陈细描,便于绘声绘色)来表情达意,并借以臧否人物。于是,很自然顺当地将自己对人生哲理的体悟融人其中,使作品具有较高的哲理性。

在这期间,还出现过若干著名的骈体的书札文牍。吴均的《与宋元思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在旅途中见到的“神异独绝”的山水,同具有一样性格的作者相遇,自然而然地在末段写下了两组排偶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这两组排偶,除在字面上表现的价值之外,还有更高、更深的人文意义。前一联是对秀美山水的向往与赞美,同时也是对当时人们“心为形役”的殉物者的评议;后一联,则含有更深的含义与更高的哲理。这就是:时空是永恒的,既无边际,也无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