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诗《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①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②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③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④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注释】 ①胡马:产于北方的马。越鸟:来自南方的鸟。②已:同“以”。缓:宽松。③顾:念。④忽:迅速。
【译文】 走了,走了,你的背影越来越远,与你生别死离,譬如刀剪。此一去,就是万里之遥,从此啊!各在天涯一端。道路啊!漫长而艰阻,谁能知,今生是否还能会面?塞北的骏马呵!依恋着北风,江南的飞鸟啊!巢窝也一定朝南。别离的日子,一天天地漫延,憔悴人儿的腰带,一天天地松缓。是浮云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是游子乐不思还?思念你呵!令我衰老了红颜,眼看一年,又要过完。唉!这些烦恼不要再谈,只希望你呵!努力加餐,身体康健。
(王 洪译)
【集评】 明·王世贞:“‘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缓’字妙极。又,古歌云:‘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岂古人亦相蹈袭耶?抑偶合也?‘以’字雅,‘趋’字峭,俱大有味。”(《艺苑卮言》卷二)
明·谢榛:“《十九首》云:‘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属对虽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渊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是也。”(《四溟诗话》卷一)“古诗曰:‘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感寓自然。”(同上卷四)
明·陆时雍:“‘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前为废食,今乃加餐,亦无奈而自宽云耳。此诗含情之妙,不见其情;畜意之深,不知其意。”(《古诗镜》卷二)
清·金圣叹:“一路先景次情,将以后十九首语意包蕴在内。渐说渐迫,势如泻瓶矣,忽用一句截住,缩笔灵妙;又忽用一句掉尾,添笔更灵妙。意其说,却忽然止;意其止,又忽然说,蜿蜒夭矫至此。”(《唱经堂古诗解》)
清·陈祚明:“用意曲尽,创语新警。生别离者,毕生不复得再见也。各在天一涯,乃遐陬僻里,非若土中都会,盖道路所不经由,信息所难传达。阻则难行,长则难至,是二意,故曰且。安可知者,可知也,可知不更得会而心未已,故强言安可知,若或有会面之日。然浮云蔽日,盖言阻隔之由,必有万不得已,故不顾返。游子欲返之念甚切,北风、南枝,无时能忘,相思至于消瘦而无如不暇顾,何也?思君已令人老矣,况岁月易晚,死亡甚速,今生必当永别,弃捐不顾审矣!然或者幸不即死,冀幸万一,犹有见期,故努力加餐,姑留此未死之身以待之。总是甚言生别之苦。”(《采菽堂古诗选》卷三)
清·费锡璜:“诗文家不可重复说,此最为俗论。如‘行行重行行’,下云‘与君生别离’,又云‘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又云‘道路阻且长’,又云‘相去日以远’,在今人必讶其重复……汉人皆不以为病。自叠床架屋之说兴,诗、文二道皆单薄寡味矣。”(《汉诗总说》)
清·吴琪:“行行六句,一直赋去,如骏马下坂。忽用七句、八句作二比顿住,以下却缓缓赋来,格调最好。”(《六朝选诗定论》)
清·张玉谷:“此思妇之诗。首二追叙初别,即为通章总提,语古而韵。相去六句,申言路远会难,忽用马、鸟两喻,醒出莫往莫来之形,最为奇宕。日远六句,承上转落念远相思、蹉跎岁月之苦,浮云蔽日,喻有所惑;游不顾返,点出负心,略露怨意。末六,掣笔兜转,以不恨己之弃捐,惟愿彼之强饭收住,何等忠厚。”(《古诗赏析》卷四)
【总案】 《古诗十九首》得汉乐府民歌的滋养,颇有朴素、自然、生动而亲切的民歌风调。谢榛在谈到这十九首诗的语言风格时,曾十分形象地比喻说:“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四溟诗话》卷三)但毕竟是秀才,而不是农人、工匠,在表述的若不经意之间,又无处不流露出那分文人的讲求。即如这首诗中借用俗语的例子。“代马依北风,飞鸟翔故巢”,频见于汉代典籍,是当时的习用之语。诗中用之,意思同为“不忘本”、“哀其生”,但不只是出于谐韵而换了尾字,句式也经过修改,对仗更工整精美,表现出辞赋的骈偶文风对正在走向兴盛的五言体诗歌艺术的影响;而辞赋是汉代文人文学的正宗。诗中尤为传诵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民歌原作“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试相比较,“已”为虚字,语气和缓而悠长,含意言外,容人想象;“趋”则着意于行为与状态的刻画,语气急促,表达了诗中人的痛苦与激动,却体味不到所谓知书识礼的女性在情感表达上的婉转与含蓄。民歌言“离家日趋远”,所指限于对方的行动,“远”作遥远讲;此诗言“相去日已远”,却是以“我”之所在来计量双方的别离,“远”不仅指遥远,更有“久远”之意,在情感上含蕴更丰富,体验更细腻。这些,显然区别于民歌语言的直率与简朴。故王世贞据“以(已)”与“趋”两字不同而作出了“雅”与“峭”的风格评价。可贵的是,这种讲求并非刻意雕琢,而是“自然”地表露出文人所有的语言修养,所以赢得了“一字千金”(钟嵘语)的赞美。
(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