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研究《七律》

和郭沫若同志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七日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附：郭沫若原诗

七律

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颠倒是非淆，对敌慈悲对友刁。

咒念金箍闻万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当剐唐僧肉，一拔何亏大圣毛。

教育及时堪赞赏，猪犹智慧胜愚曹。

【创作背景】

这首诗是和郭沫若所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作。《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本系绍剧传统剧目，1960年至1961年间经浙江省文化局整理改编后，成为一出富有现实教育意义的优秀神话剧。它取材于中国古代神话小说《西游记》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僧 圣僧恨逐美猴王》，但不拘泥于原作，增加了一些精彩的戏剧性很强的内容。其主要故事情节是：唐僧师徒四人赴西天取经，途中有白骨精三次变化为人形，欲迷惑、捉拿唐僧以食其肉，皆被孙悟空识破，举棒打倒。然而唐僧却人妖莫辨，反责怪孙悟空滥杀无辜，并念动紧箍咒，对他大加惩罚。于是白骨精乃乘机伪造素绢佛旨，诱使唐僧撵走悟空。悟空离去后，唐僧等终于落入白骨精的魔掌。猪八戒侥幸逃脱，上花果山向悟空求救。悟空毅然下山，变作白骨精之母金蟾老妖婆的形象进入妖洞，并赚得白骨精当着唐僧的面重现三个化身，促使唐僧悔悟自己的确是上了妖精的当。最后，悟空亮出本相，与八戒等奋力扫灭群妖，救出唐僧。师徒尽释前嫌，同心重上征途。1961年10月上旬，毛泽东在中南海怀仁堂观看了浙江绍剧团演出的这一剧目，多次鼓掌表示赞赏。10月18日，郭沫若在北京民族文化宫也观看了这出戏。演出结束后，绍剧团的同志请郭沫若提提意见，郭沫若乃于25日夜作七律一首赠给剧团，结合当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内部的斗争，表达了自己的观感。郭诗的主旨是反对当时所说的现代修正主义，即前苏联的赫鲁晓夫集团。但诗里将唐僧当成批判、打击的重点对象，混淆了原剧中人物的敌友关系，持论不甚妥当。不久，毛泽东在广州读到了郭沫若的诗，并于11月17日和作一首，在表现与郭诗相类的主题的同时，对原唱中的偏激看法作了纠正。次年1月6日，郭沫若在广州读到了毛泽东的和诗，很受启发，接受了毛泽东关于“僧是愚氓犹可训”的意见，当日步毛泽东和诗的原韵又作七律一首，曰：“赖有晴空霹雳雷，不教白骨聚成堆。九天四海澄迷雾，八十一番弭大灾。僧受折磨知悔恨，猪期振奋报涓埃。金睛火眼无容赦，哪怕妖精亿度来!”毛泽东读了这第二首诗后，写信给郭沫若说：“和诗好，不要‘千刀当剐唐僧肉’了。对中间派采取了统一战线政策，这就好了。”



【注释】

〔题〕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1914年赴日本留学。原学医，回国后改事文学创作。“五四”时期积极参加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文化运动。1924年以后，接受马克思主义并倡导革命文学。1926年参加北伐战争，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1927年参加“八一”南昌起义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28年起旅居日本，从事中国古代史和甲骨文、金文的研究。抗日战争爆发后，毅然回国，在国民党统治区从事抗日救亡运动。抗战胜利后，参加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斗争。1949年北平解放后，当选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新中国成立以来，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等，并曾当选为第九届至第十一届中共中央委员，第一届至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第二届、第三届、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他是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学者和社会活动家，生平著述甚多，有《沫若文集》行世。

〔一从句〕一从，自从。风雷，《易·说卦》曰：“动万物者，莫疾乎雷。挠万物者，莫疾乎风。”这里借喻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

〔便有句〕精，妖精，喻指形形色色的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生，化生。白骨堆，《西游记》中的“尸魔”亦即绍剧中白骨精的原型，本相为“一堆粉骷髅”。以上二句是说，自有无产阶级革命运动以来，各种机会主义和修正主义便不断产生。

〔僧是句〕愚氓，糊涂人。氓，民。犹可训，还可以教育、开导。

〔妖为句〕鬼蜮，《诗·小雅·何人斯》篇曰：“为鬼为蜮。”蜮，相传为栖息在南方水中的一种怪物，形如鳖，三足，惯于暗中含沙射人或人影，使人得病甚至丧命。

〔金猴句〕金猴，指孙悟空。古人以十二生肖配十二地支，其中“猴”属“申”;又以十二地支配五行，其中“申”属“金”。故称“金猴”。千钧棒，指孙悟空使用的兵器金箍棒。钧，古代重量单位，一钧为三十斤。千钧，极言其重。据《西游记》所写，金箍棒实重一万三千五百斤。按小说、戏剧中的孙悟空见到妖精，每每不由分说，举棒劈面便打。

〔玉宇句〕本句倒装，正常语序是“澄清玉宇万里埃”。澄清，使混浊变为清朗。《后汉书》卷六七《党锢传》载范滂“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玉宇，天空的藻饰之辞。埃，尘埃。以上二句，字面上是写剧中的孙悟空高举起金箍棒，消灭了白骨精等妖魔，廓清了漫天的浮尘;深层义则是说，要学习孙悟空的斗争精神，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强大思想武器去清除机会主义、修正主义思潮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严重污染。

〔今日句〕孙大圣，《西游记》中写道，孙悟空早年在花果山水帘洞为美猴王时，曾自封“齐天大圣”。

〔只缘句〕只缘，只因为。妖雾，神话传说中妖魔出没之处所弥漫的毒雾。以上二句是说，如今我们之所以要向着剧中的孙大圣欢呼，是因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又有反动思潮冒头了。由于孙悟空这个典型形象具有善于识别妖精、敢于与妖精搏斗并战胜之等特点，故毛泽东把它当作坚定的马列主义者的艺术化身，认为在当前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原则斗争中，特别需要这一类目光敏锐、勇往直前、所向无敌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押韵格式】

本篇韵脚分别是“雷”、“堆”、“灾”、“埃”、“来”。

【郭沫若原诗注释】

〔人妖句〕人妖颠倒，偏指将妖精当作人。是非淆，是非混淆不分。

〔对敌句〕对敌慈悲，对敌人爱护、怜悯。慈悲，佛家语。古印度龙树著、后秦时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释论》卷二七曰：“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对友刁，对自己人苛刻、刁难。以上二句，字面上是写唐僧。剧中的唐僧口口声声说“佛门子弟，慈悲为本”，“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将白骨精变化而成的村姑、老妪、老丈认作好人，对三打白骨精的孙悟空却严厉制裁，甚至与他断绝师徒关系，撵他回花果山，故云。而实际寓意是借指赫鲁晓夫集团。下文略同。

〔咒念句〕本句倒装，正常语序是“念金箍咒闻万遍”。金箍，《西游记》中写道，观音菩萨为了使孙悟空听从唐僧的管束，将紧箍及紧箍咒传给唐僧。唐僧诱骗悟空戴上紧箍，以后每念动紧箍咒语，箍便会缩小，令悟空头痛难禁。按原著谓观音菩萨有作用相同的金、紧、禁三箍三咒，一般读者多误记悟空所戴为金箍。这里，作者因考虑对仗和调平仄的关系，存心从众。剧中，当孙悟空第三次识破白骨精的化身，举棒要打的时候，唐僧竟念动紧箍咒，致使悟空头疼似裂，摇摇欲倒。悟空忍痛奋身一棒打翻白骨精的化身后，唐僧更念咒不已，直咒得悟空滚跌在地。本句字面谓此。

〔精逃句〕亦是倒装句，正常语序是“白骨精逃累三遭”。累三遭，累计有三次之多。

〔千刀句〕亦倒装，正常语序是“唐僧肉当千刀剐”。唐僧肉，《西游记》中写道，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因此，小说、戏剧中的妖精都想捉拿唐僧，吃他的肉。当，该。剐，古代的一种残酷的死刑，即用刀遍割人的全身。

〔一拔句〕亦倒装，正常语序是“大圣毛一拔何亏”。大圣毛，《西游记》中写道，孙悟空有这样的神通：拔下身上的毫毛，吹一口气，便可以变出猴兵猴将及各种人、物，或在战斗中用来助阵，或在智斗时用作帮衬，用后仍可复原为毫毛，收回到身上去。按郭沫若曾一再说过，他这三个字有用意，“毛”有所指。揣其意，显然是语带双关，暗以“大圣毛”喻指毛泽东。何亏，有什么损耗?意即丝毫无损。

〔教育句〕教育及时，谓此剧具有现实的教育意义，上演得正是时候。堪，值得。

〔猪犹句〕猪，猪八戒。犹，尚且。智慧，这里作形容词，“聪明”的意思。胜愚曹，胜过那些愚蠢的人。曹，辈。按剧中的猪八戒虽然起初时也为白骨精所迷惑，但觉悟得比较早，在唐僧被妖精捉去后，又能用激将法请回孙悟空，并协助悟空扫灭群妖，故本句云云。



【鉴赏】

诗歌是作家心灵的回声。这回声不仅出于诗人自身，也表现在诗人与诗人之间;以诗相和，就是“回声”的一种形式。而且，对诗人来说，曲高并不和寡。故中国诗界和诗之作颇丰。但一般的相和之作多有应酬奉承之迹，而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毛泽东与人唱和之诗，却不作套话，直抒己见，辨明是非，在诗中显示出自己的人格力量来。这首七律，便是其和诗中的代表之作。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首联二句，诗人用紧密连锁的句式，简明而精确地点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发展的辩证规律。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是一个矛盾运动的过程，真理总是在与谬误的斗争中前进的，自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和理论开始的那一天起，就有形形色色的机会主义者不断产生。他们是革命的投机分子，披着革命的彩衣，打着革命的旗号，却干着破坏革命的勾当。恩格斯曾借用德国诗人海涅的话说，代表真正社会主义的“龙种”和代表各种机会主义的“跳蚤”从一开始就一同出现，并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这“跳蚤”到了毛泽东的诗里，就中国化了，以“白骨精”的形象出现。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颔联二句，更表明了诗人对敌、友关系的准确判断和把握。毛泽东向来重视统战工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尤其重视对中间派的教育、争取和团结。诗中对“唐僧”的定性，就充分见出他的政策水平。《三打白骨精》一剧中的唐僧是个糊涂人，他黑白不明，是非不分，人妖颠倒;但本质还是好的，通过教育并团结争取，他还是会觉醒的。因此，郭沫若原唱中说“千刀万剐唐僧肉”，显然是不妥的。然而剧中的唐僧虽最终觉悟了，但他所代表的糊涂人却并不是个个都能觉醒的，经苦口婆心的教育而仍执迷不悟者，也并非没有，故他们虽“可训”，但不能用“必”，只能用“犹”。“妖”们则不然，害人是他们的本性，破坏革命是他们的目的，他们在哪里出现，哪里就有祸患。所以用肯定的语气，说“必成灾”。这“犹”与“必”二字用得十分准确，二者不可移易。况且“妖”们伪装有术，如“鬼蜮”一般，令人难以识别，危害更是无穷。诗人以“鬼蜮”，尤其是用“蜮”一种能含沙射影之物来比机会主义及其代表，也是十分形象而贴切的。

妖魔善变，只有一身正气、浑身是胆、火眼金睛的美猴王才能识别其伪装。只见他奋举“一万三千五百斤”的金箍棒，大喝一声，打倒了白骨精，那弥漫天宇的妖雾也就被澄清了。颈联的言外之意，正如郭沫若之分析，“革命派的‘龙种’，对机会主义的‘跳蚤’们坚定地反击，保卫了革命理论和革命组织的纯洁性。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于巴枯宁和拉萨尔派是这样;列宁对于孟什维克和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者也就是这样。”对待中间派要开导之，团结之;对待敌人，对待那些破坏革命的机会主义者必须进行不懈的斗争，只有这样，革命的胜利果实才能保全。真正的革命者，决不能像唐僧那样，人妖不分，是非混淆，而应该如齐天大圣孙悟空，洞察细微，嫉恶如仇，行动果敢，要打得敌人无处藏，再也不能兴妖作怪。诗人以“金猴”这一带有浓厚民族文化色彩的形象代指孙大圣，在浪漫的神话想象中，突现出英雄的威武勇猛。一个“奋”字，气概迅猛，如电光霹雳，又如泰山压顶，势不可当。“玉宇澄清万里埃”句则极有气象，那博大、开阔而终于清明的天空正是大圣壮举的纪念碑。这样一种廓清的境界使得孙悟空的形象更为高大，顶天立地;浩然正气弥漫宇宙，遍布云天，一种崇高的人格力量随着这崇高而激烈的美诞生了。

然而，这只是成就了一项事业、消灭了一个害人虫——白骨精，而前途遥遥，还会有“黑骨精”、“绿骨精”呢。革命的道路正像悟空随师取经的“西天路”一样。这不，如今“妖雾又重来”了。郭沫若于此分析说，“马克思时代，给了机会主义者以沉重的打击。列宁时代，也给了机会主义者以沉重的打击。但机会主义并没有绝种，今天又有人和帝国主义者联结在一起，在大地兴妖作怪起来”。因此，时代召唤新的“孙大圣”，再来做一次“澄清”“玉宇”的工作。从孙大圣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到诗人自身的主体人格。此联，以“欢呼”直接而形象地展现了诗人的渴望与热烈，兴奋的情绪溢满全诗，也深深地感染了读者。

此诗虽为和诗，但同诗人其他作品一样，气势博大，意象鲜明。尤其是赋予孙悟空故事以时代的崭新内容，具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生机盎然，神采焕然，诚所谓“推陈出新”。诗中所写的“精生白骨堆”、“僧是愚氓”、“金猴奋起千钧棒”等都是神话中原有的人物和情节，诗人也并未加以增饰，但却在这一神话故事中寄寓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团结中间派、反对机会主义者的现实意义。同时，由于原故事为民间所喜闻乐见，故此诗具有了大众化的色彩，在浅近平易、通俗易懂的形式中，内含着深刻的意义。而且，神话故事中孙悟空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豪气与诗人的超越气概合二为一，使得全诗洋溢着乐观主义的情绪，具有一种振奋人心、鼓舞斗志的感染力。由于以上的种种妙处，这首诗令人百读不厌，常诵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