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鲁迅书信《致萧军、萧红》原文与赏析

刘吟先生:



两信均收到。我知道我们见面之后,是会使你们悲哀的,我想,你们单看我的文章,不会料到我已这么衰老。但这是自然的法则,无可如何。其实,我的体子并不算坏,十六七岁就单身在外面混,混了三十年,这费力可就不小;但没有生过大病或卧床数十天,不过精力总觉得不及先前了,一个人过了五十岁,总不免如此。

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我觉得别的国度里,处世法总还要简单,所以每个人可以有工夫做些事,在中国,则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

单是一些无聊事,就会化去许多力气。但,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许多事都败在他们手里。因此,就有时会使我感到寂寞。但我是还要照先前那样做事的,虽然现在精力不及先前了,也因学问所限,不能慰青年们的渴望,然而我毫无退缩之意。

《两地书》其实并不象所谓“情书”,一者因为我们通信之初,实在并未有什么关于后来的预料的;二则年龄,境遇,都已倾向了沈静方面,所以决不会显出什么热烈。冷静,在两人之间,是有缺点的,但打闹,也有弊病,不过,倘能立刻互相谅解,那也不妨。至于孩子,偶然看看是有趣的,但养起来,整天在一起,却真是麻烦得很。

你们目下不能工作,就是静不下,一个人离开故土,到一处生地方,还不发生关系,就是还没有在这土里下根,很容易有这一种情境。一个作者,离开本国后,即永不会写文章了,是常有的事。我到上海后,即做不出小说来,而上海这地方,真也不能叫人和他亲热。我看你们的现在的这种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发展起来,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会上的情形,以及各种人们的脸。

以下答问——

1.我的孩子叫海婴,但他大起来,自己要改的,他的爸爸,就连姓都改掉了。阿菩是我的第三个兄弟的女儿。

2. 会是开成的,费了许多力;各种消息,报上都不肯登,所以在中国很少人知道。结果并不算坏,各代表回国后都有报告,使世界上更明瞭中国的实情。我加入的。

3.《君山》 我这里没有。

4.《母亲》也没有。这书是被禁止的,但我可以托人去找一找。《没落》我未见过。

5.《两地书》我想东北是有的,北新书局在寄去。

6.我其实是不喝酒的;只在疲劳或愤慨的时候,有时喝一点,现在是绝对不喝了,不过会客的时候,是例外。说我怎样爱喝酒,也是 “文学家” 造的谣。

7.关于脑膜炎的事,日子已经经过许久了,我看不必去更正了罢。

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景宋几乎和笔绝交了,要她改稿子,她是不敢当的。但倘能出版,则错字和不妥处,我当负责改正。

你说文化团体,都在停滞——无政府状态中……,一点不错。议论是有的,但大抵是唱高调,其实唱高调就是官僚主义。我的确常常感到焦烦,但力所能做的,就做,而又常常有“独战”的悲哀。不料有些朋友们,却斥责我懒,不做事;他们昂头天外,评论之后,不知那里去了。

来信上说到用我这里拿去的钱时,觉得刺痛,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个俄国的卢布,日本的金圆,但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里面并没有青年作家的稿费那样的汗水的——用用毫不要紧。而且这些小事,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

来信又愤怒于他们之迫害我。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们还能做什么别的?我究竟还要说话。你看老百姓一声不响,将汗血贡献出来,自己弄到无衣无食,他们不是还要老百姓的性命吗?

此复,即请

俪安。



迅 上十二月六日



再: 有《桃色的云》及《小约翰》,是我十年前所译,现在再版印出来了,你们两位要看吗? 望告诉我。又及。



【析】 经过几次的信札往返,来到上海的萧军萧红终于在1934年11月30日见到了敬慕已久的鲁迅。带着激动、喜悦与不安的复杂心情,他们接连给了鲁迅两封信。这是鲁迅给他们的回信。信中充满了鲁迅对青年作者的理解和关怀。

会面之时,正值鲁迅大病初愈。那刚刚病起后的形容,使两位青年无法不悲哀。于是,鲁迅在信的开头便宽慰他们: 衰老,这是“自然的法则”,不要因此过分焦心。萧军萧红由于初到上海,人生地疏,不能即刻投入进步文化工作,心中极为焦躁。对此,鲁迅在信中一方面表示理解,另一方面,又提醒他们: “现在的这种焦躁的心情,不可使它发展起来。” 鲁迅向他们建议“最好是常到外面去走走,看看社会上的情形以及各种人们的脸。”这样,既可以排解心内的焦躁,又可以了解社会,以便更好地投入战斗。

萧军萧红初涉文坛,想请许广平对他们的文稿改一改或提些意见,由于种种原因,鲁迅代她谢绝了。但对于青年作者的要求,鲁迅是从不推诿的,既然许广平无暇,“则错字和不妥之处,我当负责改正。”对青年作者的帮助、扶持跃然纸上。

鲁迅不仅在思想上、创作上关怀帮助这两位年青人,而且在经济上也资助他们。萧军萧红来到上海时,只有十八元几角的存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他们向鲁迅提出借款20元。第一次见面时,鲁迅便把钱交到了他们手中。为此,萧军怀着酸楚和感激在给鲁迅的信中写道:“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来用你的钱,尤其是当我看到你那身体以后,……”于是鲁迅在信中安慰他们:“来信上说到用我这里拿去的钱时,觉得刺痛,这是不必要的。我……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用用毫不要紧。”怕他们对此事耿耿于怀,鲁迅又亲切地劝告他们:“这些小事,万不可放在心上,否则,人就容易神经衰弱,陷入忧郁了。”

此外,对萧军萧红信中所提的问题,小到自己儿子的名字,大到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组织的远东反战会议,以及他们寻找的书籍等等,都一一作答,不厌其烦。

在信中,鲁迅不仅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关怀、理解、帮助萧军萧红,而且还把他们视为知己,将自己对险恶环境发出的慨叹、自己所取的态度,以及自己的寂寞和焦烦都毫不保留地倾吐出来。

30年代的中国,长夜待晓,环境极其恶劣。一方面,与反革命军事“围剿”相配合,国民党反动派在文化界范围内大力施行白色恐怖政策。左联五烈士被害,杨杏佛等人被暗杀,鲁迅自己被通缉、被迫害,这一切无不令人发指。但鲁迅是决不会被任何暴力所慑服的。面对敌人的迫害,他取轻蔑的态度:“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们还能做什么别的?我究竟还要说话。”这种大无畏的精神来自于他对人民极度的爱和对敌人刻骨的恨:“老百姓一声不响,将汗血贡献出来,自己弄到无衣无食,他们不是还要老百姓的性命吗?”杀人者是不会因被杀者的软弱和屈服而放下屠刀的。既是如此,面对一切暴力,唯一的态度就应该是:伸直脊梁,挺起胸膛。

另一方面,环境又是极其复杂的,甚至自己营垒里的一些人也对鲁迅进行恶意攻击。说鲁迅爱喝酒的有之,说鲁迅患脑炎,从此“辍笔十年”的有之,说鲁迅已经和叛徒杨邨人 “调和” 的也有之,一些心怀叵测的人还诬陷鲁迅为“汉奸”。这些造谣者,都是所谓的“文学家”,有些是由于和鲁迅在文章上有冲突,有些则“不过造着好玩。”对此,鲁迅发出了苦涩的慨叹: “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鲁迅深深感到:“敌人是不足惧的,最可怕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他们在内部挑拨离间,起到敌人想起而起不到的作用。而当时的左翼文化团体,如萧军萧红所说,“都在停滞——无政府状态中。”虽说时而也有些议论,“但大抵是唱高调。”而鲁迅做一些“力所能做的”的事,却得不到理解,一些朋友还斥责鲁迅懒,“不做事”。这些,都是宗派主义、小团体主义在革命队伍中的反映,使鲁迅 “常常感到焦烦”、“寂寞”、“有‘独战’ 的悲哀。”

尽管如此,鲁迅“还要照先前那样做事的”,诬陷也罢,中伤也罢,斥责也罢,他 “毫无退缩之意”。

详和而随便的口吻,包含着多少对进步青年的慈爱和关心,而文字中不时透出的强韧,又显示出鲁迅在险恶环境中毫不畏惧的硬骨头精神,也如实地反映出他在当时复杂情况下的焦虑。往往一件不起眼的小事,都可生发出甚为深刻的生活道理,给人教育极深。常见的分段抒写与特意的列点述答互相交织,增强了这封书信的活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