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董榕·芝龛记(第三十四出骂珰)
明朝末年,国家动荡。四川石砫土司守备马千乘之妻秦良玉与兄秦邦屏、弟秦邦民祭祖设誓,欲为朝廷效力。不久,播州宣慰司杨应龙起兵反明,马、秦夫妇出征,击溃播州兵马,杨应龙乘总督李应祥宴将之际引兵夜袭,未料千乘夫妇中途罢宴,出城巡查,大败播军,播乱平定。才女沈云贞与贾万策有婚约。云贞随父至绪返回故里潇山,宦官见云贞貌美,欲选其入宫以攀附郑贵妃,使乘其全家扫墓之时行抢,恰贾万策前来补彩礼,群殴之中,沈至绪受伤,贾万策被执,云贞被抢入船中,投水自尽。万策逃出囚所,得仙人昙阳子点拨,改文习武,做了东宫侍卫。而马千乘则因为民纳税,触怒阉党,被邱太监囚系云阳,密令处死。这时,宫中发生梃击案,壮汉张差持棍闯入太子所居之慈庆宫,被贾万策斫杀,庞、刘二太监亦毙于内廷。川贵交界处的蔺州又作乱,遣使联络石砫军,良玉斩使,夜袭两河,后与贾万策扫平川贵叛乱,收服水西国。又遇张献忠、李自成起事,沈至绪重被起用,携次女云英 (亦聘于贾生) 赴京,与贾万策、马祥麟 (秦良玉子) 应将才制科,均鼎甲及第,授以将职。贾与云英完婚,马祥麟往山西婚娶,协同岳母破点灯子之部,与凤仪成亲。未久,祥麟在追杀中受伤,凤仪逃奔云英处。张献忠、李自成等破郧阳,秦良玉奉调前来,解太平之围。李信与牛金星投李自成部,各镇总兵望风而降,沈至绪、贾万策先后战死,沈云英披挂上阵,被封为游击将军,宁武关破,李部直捣京师,大明覆灭。良玉、云英祭祀亡化诸亲友并忠烈之臣,后闯、献均死,清兵入主中原,云英投水自尽。
【越调过曲娇花儿】 【忆多娇】 (丑咸服靓妆二阉随上,丑) 天下雌,第一雌,赵娆、王圣未足师,震耀宫廷尊无二。【梨花儿】只有肃宁称对食,嗏! 两家一万八千岁。
自家奉圣夫人客氏。少孀绝艳,擅宠多能,居官家八母之尊,压后妃六宫之势。先居乾西所,今住咸安宫。天子非我寝食不甘,各官非我功名无路。自杀王安,用王体乾作真爪牙; 早弃魏朝,与魏忠贤作假夫妻。只要我二人势焰薰天,那顾他一代衣冠扫地。干儿义子,布满朝绅。正党清流,广收诏狱。这也不在话下。今日奏过圣上,要出去私宅走走,兼魏厂公涿州进香今日回京,也去看看他。孩子们看轿。(阉应传介。又扮二阉蟒玉、二小阉抬亮轿上。二阉叩介,一) 司礼监秉笔孩儿王体乾拜揖。(一) 乾清宫管事小孩儿王朝忠叩头。(合) 请奶奶上轿。(丑上轿二阉扶行介)
【醉娘子】 (合) 乘肩舆凤彩门,暂别天颜咫尺。(又二阉上) 嘉德门守监孙进、和顺门守监刘应坤 (合) 叩接奶奶。(各门监送数步下,丑众) 穿过月华倘佯去,望直庐,儿子辈方承值。
(众) 过乾清门了。(中净上接介) 孩儿建极殿大学士顾秉谦拜揖。(小净上接介) 孩儿左都御史崔呈秀拜揖。(丑) 你两个奏罢事,下午到厂公家走走。(二净) 领命。孩儿们下朝,就接厂公去。(虚下。众) 到西下马门了。(又众红衣窄袖扮人役弓箭把牌提薰炉跪接、起拥行介)
【前腔】爇沉檀满途, 呵殿传呼咶耳。 (杂扮众官上、 跪接、 丑作不闻不顾介) 那里看拜尘风蚁子儿,若蒙目一睨,荣幸过状元及第。亲朋欣羡煞,堪夸示。
(作到介、杂扮四少男丽服上跪接介) 私宅儿叩见老太太。(丑下轿升座介、众分班跪叩介) 奉圣府总管副总管、各庄管事、各当铺管事、领膳暖殿、管果酒暖殿、请膳近侍、库房汤局、点心局、干碟局、手盒局、凉汤房、水膳房、柴炭局、马厂、各管事答应近侍,叩老祖太太千岁千岁千千岁! (丑) 孩子们都办的事儿好,总管赏银一百两,缎子十疋; 各副总管赏银八十两,缎子八疋; 各管事赏银六十两,缎六疋; 暖殿银五十、缎五疋; 各答应银四十,缎四疋; 各近侍自分五等,照前赏赐。(众叩谢,高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介。丑) 差人去探厂爷回了府,即使来报。别的孩儿们都外边办事去,留四个小的侍候饮酒,我午上歇歇儿再出门。(众应下,四少男奉酒介)
【罗帐里坐】 (合) 春浓艳锦,花姿柳姿,灵犀四射,暖融酥体。休夸这些些玉蕊香脂,则看凤阁与鸾司,尽是我莺儿燕子。
(丑作醉拥下。杂上) 自家彰义门外总甲的便是。今日厂爷从涿州进香回京,催民夫担黄土垫道已毕,还要催居民铺户门前摆设香案,插杨枝野花,焚香跪接。这是厂爷出入的旧例,倘有失误,不是当耍的! (催呼下。小净同四杂扮文臣上,小净) 下官左都御史崔呈秀。(一杂) 下官兵部尚书田吉。(一杂) 下官工部尚书吴淳夫。(一杂) 下官左副都御史李夔龙。(一杂) 下官太常寺卿倪文焕。(合) 我们都是厂公义子,人皆称为五虎。厂公往涿,朝廷事务俱是驰驿送厂公行府定夺,今日回京,魏南乐、顾昆山诸相国已在近棚候接,我们再往前些接去。(同下。又扮五武臣上,一) 自家锦衣卫掌印都督田尔耕。(二) 自家镇抚司掌印都指挥许显纯。(三) 自家东厂理刑官孙云鹤。(四)自家锦衣卫东司理刑杨寰。(五) 自家锦衣卫指挥崔应元。(合) 我们都是厂公干儿,人皆呼为五彪。今日厂公进京,各公候勋戚都出门迎接,我们快去远接。(同下。众扮前站厨役、戏箱、各种抬杠、跪解杂耍各上绕场下。卤簿执事、鼓乐各绕场下。副净蟒玉扮魏阉坐大轿前驾四马、祗众拥上)
【斗蛤蟆】 (合) 魏本大值天启古传有之,说我辈也原来应天奉使。还愿祝嘏荣华景,较圣驾銮舆,未必胜斯。(副净醉态介) 醉眼迷、醉眼离,(内报各官叩接公爷千岁介) 什么喧阗,那里认的?
(虚下。中净扮顾相、小丑扮青衣捧书随上,中净) 门生宰相由人说,宦者佳儿独我尊。自家顾秉谦,首先归附厂公,比魏南乐诸人更为契密。可恨东林党人和我辈水火相争,那副都杨涟参厂公二十四罪,说什么门生宰相,分明道著下官,著实可恨! 我已定了个一网打尽之计,今来献与厂公。马锦,将那本书来,我自袖著,你去到门传禀。(小丑递书介) 启爷,那杨大洪人都说他是 《鸣凤记》 里的杨椒山,爷要害他,可不做了严—— (净)唗! 严什么? (小丑) 严刑拷打那杨椒山便了。(中净) 多嘴! 你晓得甚么? (小丑) 小的原是兴化班妆严阁老的马云将,这本故事,小的烂熟的呢。(中净赶打小丑、内报介,小净上) 东林党那逃东厂计,早来更有早行人。咦! 昆山少傅公已到了。(见揖介,小净) 南乐公有句话。向少傅公讲过幺? (中净) 讲过了。他在那里? (小净) 后边来了。(门阉上) 千岁爷里面留客老太太吃酒,各官都不见,单请顾崔二位爷进去。(中净小净作喜态随门阉下。小丑) 我每日学的是严阁老,今日又学会扮赵文华、鄢懋卿了。(效作喜态,笑下。场上先设桌,中两坐、旁两坐,内侍上) 设筵南北兼千味,行乐东西少一桩。厂爷客奶在前堂饮酒,传进两个官儿,又要移到这亭子上来小饮叙话,陈设已毕,待咱请去。(下。内细乐,丑副净中净同上)
【绵搭絮】 (副净) 自宫直做帝王师,顾命元臣,较称尊差一丝。(丑) 赛金轮如意为施,(中净小净) 受荣膺宠,顶戴恩慈。(合) 堪恨东林党,竟不怕东厂威权尊北司。
(丑副净并中坐、中净小净旁坐介,副净) 咱魏忠贤承太太帮助,位列上公,权倾寰宇,不但众孩儿是自家人,就是普天下有知识的都尊咱敬咱。怎么那些门户官儿,偏说咱不好? (丑) 两孩儿,你们可将外边事情,那是好的,那是不好的,细细说与我两人知道。(中净) 阿爹有所不知,那东林个个都是要杀阿爹的。孩儿与南乐圈点的缙绅便览,阿爹已听过了,今日又同崔孩儿定的点将录、天鉴录、同志录在此。(袖出书介。副净) 先把点将录念与咱听。(小净) 这是孩儿用心细细定的,待孩儿念来。(取书念介) 天罡星: 托塔天王李三才。(丑) 第一个就妙起,大家吃杯酒听著! (侍送酒各饮介,小净) 及时雨叶向高、天巧星浪子钱谦益、圣手书生文震孟,白面郎君郑鄤、霹雳火惠世扬、鼓上皂汪文言、大刀杨涟、豹子头左光斗、智多星缪昌期等。三十六人地煞星: 神机军师顾大章、旱地忽律游士任……(内大响一声,净扮彭仙作从地跳上) 旱地忽律、水地忽律,你既坏了明律,又要犯俺的阴律。(丑众惊介,副净)唗 ! 你是那里来的妖道?
【祝英台序】 (净) 俺也非入云龙,俺也非呼保义。(指副净丑介) 您两个才是童贯、李师师。(中净) 了不得! 竟骂起老爷太太来,快拿快拿! (侍欲拿净指侍不动介,小净) 妖道会使邪术! (净指中净介) 一个蔡京,(指小净介) 一个高俅。生把社稷,倾析嗤嗤,国家何负奴曹。 你尽把忠良诛死, 还要把元祐群贤,做党碑传示。
(丑) 那道士怎么到这里来?
【前腔换头】 (净) 惊异! 俺则见委鬼坐当头,茄花生满地,妖怪那如尔。(小净) 当日朝天宫有个道士歌这两句话,想就是你么?(净) 几穴兔狐,当道豺狼,天上人间,皆知发指。(副净) 左右快传外宅武士并锦衣校尉,作速擒拿,这厮定是山东妖贼一党。(内)千岁吩咐快拿妖人! (又喊) 武士校尉都跌倒在地。不能上前。(净) 饶你锦衣缇骑多人,横把威风颐使,你只会害东林,怎向我东方老子前施。
(丑) 我闻得东方朔会偷王母仙桃,你可有什么仙法呢? (净)你要甚么东西? (丑) 你能教这荷钱儿立刻开花么? (净) 教那池中的藕秧开花,不足为奇。贫道袖中有个莲子儿,待我种来。(作种地介,地门出一大菡萏介,丑众作惊介) 怎么有这等大莲花骨朵! (莲朵裂开,生坐花瓣中介。净下。副净) 呀! 那道人不见了,这莲花中又一妖人。咦,你是甚么人?(生) 你不认得我么? (副净) 有些面善,想不起来; 你是仙是鬼,到我府中做甚? (生) 特来拿你。(副净) 咱有何罪? (生) 杨大洪参你二十四罪,不过言其显著而已,你再听我道来——
【入破一】 叹刑馀蔑宸扆,诬诈传中旨。坏三百年祖宗之制,称厂臣并皇帝,作威作福。你始在乾清宫里酗酒肆丑,深夜惊君,宣淫腾秽。东王安,尚是同侪排挤。那赵妃乃光宗选侍,为不服,竟逼死。还有张裕妃,甲观怀喜,断饮绝食,禳道生生残毙。革成妃,掩东胡嫔,矫诛冯贵。
(副净) 难道宫妃们死都是咱害的不成? (生) 你岂但害死宫妃么。
【破二】 椒房庆衽,绕电流虹瑞。陨星堕月,同谋戕毁皇嗣。殿中伏刃,计诬国丈,冤牵信邸。金屋危哉,维城殆矣。
(副净) 拿这些大题目毁谤咱家。(生) 未也。
【衮三】创立内掺树凶逆,党翼皆盘踞。金钲鼓鼙,声震天威动地。尔乘龙舟君堕水,驰马宸前,试铳燃枪无忌。欲何为,要甘露唐家,想望夷秦世。
(丑) 厂公忠君爱国,那有此意。(生) 你们好忠爱也。
【歇拍四】 树恶镇抚,恣专弄卫,酷刻惨毒非人理。希武曌易唐室,因用周兴与来俊臣诸辈。锻炼摧吓劫冠绅,谋危社稷。
(中净小净) 厂公自奉天刑,用申国宪。
(生) 汝曹还敢提天,还说为国么?
【中衮五】 辱詈阁臣杀卿贰,诬织封疆事。笞死谏官僇循良,纷纷缇骑驾帖飞。逮尽清流,国家元气尽失。天理民彝,全行灭澌。
(副净) 你不闻世人颂咱功德么? (生) 闻之熟矣。
【煞尾】 文拟九锡,奄国仍名魏。称功德,新莽比。满寰巨建生祠,未足奇,因何竟上冠圣参天之域?敢配先师污圣,欺天如斯已极。【出破】 凿丧一代江山,女祸连,阉寺还,骂不完的义儿干子,真个是纯阴凝沍,何处还存阳气。
(生挥袖,丑三净作晕伏几上介。生暗下。内官捧旨侍随上) 天子不离阿保手,宫廷难缺宦官头。圣旨到了,怎么一家都睡著?快请客奶厂爷。(侍唤丑众起接介,内官) 奉圣旨: 朕思客氏朝夕勤侍朕躬,未离左右,自出宫去,午膳至晚通未进用,暮夜至晓,忆泣痛心,安歇勿宁,头眩恍忽。著即进内奉侍,宽慰朕怀。厂臣亦速进宫办事。特谕。(丑接旨介) 方才我们醉了。怎么似梦非梦的见些异事。厂公,我们两人一同进去罢。(副净)顾崔两孩儿,说与田尔耕、许显纯等缉捕妖人,慢慢的处治东林便了。(中净小净) 领命。
【有馀恨】 (内宦) 急忙打道回宫里。(丑) 亲如陆令萱,(副净) 尊如田令孜。(中净) 笑骂由人去,(小净) 好官我自为。(合) 不怕天神怕甚么鬼!
仙舆暂幸绿亭幽,(李适) 黑地潜惊鬼魅愁。(曹唐)
党锢岂能留汉鼎,(杜牧) 功成却进手中筹。(王建)
金轮: 此处指号称金轮皇帝的武则天。东厂权尊北司: 意即魏忠贤掌管的特务组织权势大于内阁。北司,当为内阁及六部的代称。缙绅便览: 顾,魏等人拟定的黑名单。点将录、天鉴录、同志录: 崔呈秀等人为迫害正直朝臣而密定的黑名单。明律、阴律: 明律 《大明律》; 阴律,阴司之律条。党碑: 北宋丞相蔡京为相后,为肃清政敌,立党人碑,把司马光、苏轼等名字刻其上,指为奸党。“委鬼坐当头”二句: 隐含魏、客二人乱朝之意。山东妖贼: 指山东白莲教起义。天启二年夏,运城徐鸿儒以白莲教,深州王森以闻香教,景州于弘志以棒箠会先后起事。生: 即石砫宣抚司土司马千乘。本剧写他被税监害死后即入天界为仙。深夜惊君: 事见 《明史纪事本末》卷71,曰:“上即位数月,一夕,忠贤与朝争拥客氏于乾清宫暖阁,醉詈而嚣: 声达御前,时上已寝,漏将丙夜,俱跪御榻前,听上令。” “同谋”句: 《明史·杨涟传》:“中宫有庆,已经成男,乃饶电流虹之祥,忽化作飞星堕月之惨,传闻忠贤与奉圣夫人实有谋焉。” 冤牵信邸: 信邸,信王朱由检王邸。魏忠贤曾设计欲陷害皇后和信王由检,得太监王体乾危言劝止。“尔乘龙舟”句: 《明史纪事本末》卷71:“……忠贤与客氏乘大舟饮酒,欢甚。上独与宦竖二人,泛小舟荡漾,上身自刺舟,一珰佐之,相顾笑乐。忽风起舟覆,上及二珰俱堕水中,二珰死焉,上救免。忠贤及客氏相顾错愕而已。” “试铳燃枪”句: 魏忠贤设内标万人, 常开内操, 一日在皇帝前试镜枪, 铳枪爆炸, 几乎伤熹宗。 “甘露唐家”二句: 甘露唐家,指唐文宗大和九年 (835) 的“甘露之变”,宦官仇士良杀宰相李训等; 望夷秦世,指赵高在望夷宫杀秦二世之事。文拟九锡: 《明史纪事本末》卷71: “忠贤用事,奖敕约百道,阁臣撰敕,全仿曹操九锡文为之。“九锡,古代帝王赐给有大功或有权势的诸侯大臣的九种物品。后世权臣篡位之前,辄先赐九锡。配先师污圣: 天启七年,国子监生陆万龄请建魏忠贤祠于国学之旁,诏许之。
前人曾以 《芝龛记》与 《桃花扇》《长生殿》相媲美,如沈廷芳《题董恒岩观察芝龛记》之六:“长生殿与桃花扇,洪孔才名动百年。何似此编能索隐,横云遗稿可同传。”虽属誉之过甚,却也自有其设譬的依据。一部《芝龛记》在洋洋六十出十余万字的篇幅里,展示了晚明三朝风云奇诡、波澜壮阔的社会画卷: 朝廷、内宫、督府、市井处之设墨,层层皴染; 阉党、阁臣、勋戚、武将,纷纷登场,人人异态。作者几乎写每一情节都有史实记载以资参证,又以彭、马二仙巧为穿插,亦真亦幻,绾结为一部传奇。若说该剧可与 《桃花扇》对照阅读,倒是并不过份。
该剧主人公是四川石砫宣抚司女土司秦良玉,这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由于参与镇压张献忠、李自成的农民起义,曾长期被论为统治阶级的鹰犬,现在看来似乎是不尽确当了。我们同时看到的. 还有她对播州土司杨应龙、永宁土司奢崇周、水西土司安邦彦等分裂国家的叛乱的全力征讨,作为一个与这些少数民族统治者连络有亲的土司首领,这是很难得的。我们还看到她与丈夫马千乘对税监的痛恨和对百姓的同情,正是由于触怒了这些“搜山使者”,马千乘被害死狱中。秦良玉对乱政害民的阉党和恶宦极为痛恨,但深明大义的她,却始终尽一己之力维护着国家的统一。
毋庸回避的是,作者也用大量的篇幅描绘了农民起义,他是站在封建正统的立场上,用“流贼”一类字眼述说农民起义的起起落落的,这是其历史和阶级局限性使然,是应批判的。但他毕竟又不同于纯粹的咒骂,其在情节进展中常详细解说反叛和造反的原因——朝纲的紊乱和阉党的滋横。这里选录的第三十四出 《骂珰》,正立意于此。
《骂珰》截取明末政治的一个横断面,场景是内廷,登场人物以炙手可热的魏忠贤和那位天启朝“第一夫人”客氏为中心,接踵而至的熙熙攘攘的趋附之徒,则有当朝宰相、内阁大臣、握兵权的勋将,操生杀的刑堂。这些有身份的人争相拜倒在一个目不识丁的宦官脚下,拜倒在一个由村妇而奶妈而寿圣夫人的女人脚下,又为什么?
宦官乱政是封建专制的血管上经常要滋生的肿瘤。这些被残酷阉割了的男子,本也像那幽闭深宫的宫女一样令人同情。但其中确也有些人藉着其环境条件的利便,在侍奉君王时朝夕揣摩,渐而有了些地位,渐而掌握了权力,于是便开始害人,于是便开始横扫忠良,觊觎神器。于是,他们那残缺的身体就会煽燃起更强烈的占有的欲望,于是灾难便降临到本来就水深火热的人世间。
宦官乱政的时代,往往是最黑暗的时代。有鉴于此,朱元璋建朝之初,便铸铁牌诫示宦官不得参政,违者处死。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的不争气的子孙并未能予以执行。中晚期以降,前有刘瑾、后有魏忠贤,宦官的乱政,真所谓代有其人,愈演愈烈。
人们会诧异——宦官为何能由内宫驱动朝廷? 会诧异——当朝显贵为何纷纷匍伏在宦竖脚下?原因应只有一个: 利益。对个人利益的追逐使得某些人的触觉格外灵敏,他们发现了由宦官而交结权贵、攀援直上的终南捷径,发现了由宦官而直达“圣聪”,保护自己的固宠之秘。宦官侍奉内宫,常常与皇帝相处的优越条件使得他们具有了特殊的身份。嘉靖间的奸相严嵩,正是在内宦的帮助下搞掉了政治对手夏言,万历初有改革精神的首辅张居正,也很注意与大太监的关系。正是这样,宦官始终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也正由于这样,在朝纲废驰的晚明,这支政治势力就恶性膨胀,走向失控。这时候便出现了魏忠贤,也产生了那位奉圣夫人客氏。
恶宦和奸臣交相勾结,他们共同织成的遮天蔽日的黑暗,加快了封建机器的锈蚀,加快了明王朝的败亡。这一时期的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如土司叛乱、市民作反、农民起义,都与魏忠贤之流的擅权相关涉,在 《芝龛记》 中,作者作了形象的描述: 第十九出 《义概》,秦良玉夫妇目睹税监恣横、民不聊生的境况,稍稍表示了一点不满,便种下祸根。紧跟着便是 《燕离》、《狱渡》,功勋卓越、受民爱戴的马千乘被逮入狱,尔后又将其秘密处死。又第三十九出 《酝闯》,写张献忠、李自成在驿站相会,共同发出对社会的不满——“原有田畴,暴敛、殴人、不自由。阉党真强寇,剥削家家瘦。嗏! 咂血作膏油,金钱全搜,那管饥荒,骨髓都敲透。因此上草堰从风也去偷。”董榕看到了百姓的苦难,写出了家民造反正在于苦难的无法忍受。
阉党,成了万历、天启间一种最黑暗最反动的政治势力。《骂珰》,给这一黑暗势力的表演提供了舞台,魏忠贤和客氏的骄奢淫逸和由此传述出的志得意满,正建筑在无数痛苦的呻吟和挣扎之上,正建筑在无数正义的诅咒和切齿之恨之上,也正建筑在无数卑鄙地违心地恭维和拥簇之上。我们可看到环列在客魏左右的“五虎”和“五彪”,可联想到那更多的无耻之辈如“十狗”、七十二孙”等等。士大夫的风襟、内阁的清贵在一片喧嚣中似乎一线不值了,试想: 当良知都可以出卖,都可以作为追逐私利的垫脚料时,还能有什么更可珍贵的东西呢?
然则任何一个社会,也绝不可能是漆黑一团的。有严嵩父子的擅权,就有杨继盛的冒死上疏; 有世宗的不理朝政,就有海瑞的抬棺死谏; 有沿海倭乱,就有戚家军的赳赳武威; 有遍及朝野的腐败与堕落,就有张居正的变革措施……同样,有阉党,便有东林。《骂珰》把东林党人与魏忠贤的斗争作了暗线处理,但我们在曲文中仍可得悉一连串可歌可泣的事迹,尤以杨琏参魏忠贤二十四罪最令人钦佩。作者还借二仙之口,历数魏党罪状,无不令人发指。我们读 《明史》,这些确也都历历在册,忠臣烈士的前趋后继,虽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其时代与俱的思想局限,但读时仍觉其风姿飒然,须眉生动。
阉党魏孽的时代和他们所制造的社会灾难,已离开今天很遥远了。但今天重读这一段历史,重读反映这段民族惨史的 《芝龛记》,仍让人心酸目楚,仿佛有一种巨大的恐怖袭来。是呵,那是一个缇骑四出、厂卫侦缉下的特务社会,是一个百姓无自由、生命无保障的恐怖社会,该剧以其全部的文字,来叙说一个民族是如何分崩离析、走向沦亡,认识价值和艺术价值,或也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