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出·乜县丞竟日昏眠)

六出·乜县丞竟日昏眠)

乜县丞上任,哼着小曲,衙役蒋敬指出他唱“倒了韵”,他认为是咒他“倒运”,将蒋敬打跑。这时秀才张鈇来访,乜县丞把柬帖上的“张鈇”读为“长铁”,闹了笑话。又见礼单上有“将敬”二字,以为秀才就是蒋敬,叫人把他抓起来,气跑了张铁。接着乜县丞去拜访乡绅,那个乡绅回房换礼服,他在前厅上等候就睡着了。乡绅也是一个瞌睡虫。他出来见县丞睡觉,也跟着睡着了。就这样,他们互不惊动对方,醒了再睡,直到黄昏,没有交谈一句话。



(小丑扮官上,唱)

【普贤歌】钦承恩命到崇明,耳又聪来眼又明,问来不做声,摸来不见形,人说县丞常好睡。

(末上) 阿呀,老爹倒了韵了! (小丑) 走! 狗才! 老爹昨日才到任,你说这般不利市的话。叫手下,拿去打! 且问你叫什么名字? (末) 小的是蒋敬。(小丑) 快打! 呀,一个人也不来,老爹自家行杖! (咬末介) (末走下介) (小丑) 蒋敬这等可恶,禀了大爷,革了他罢。(小生扮秀才上) 何故入公门,其接也以礼。(净扮家人持帖上) 官人若做官,进县人站起。(小生) 送帖儿进去! (净) 走了。(送帖介) 家主拜访。(小丑看,白) 治侍教生长铁顿首拜。(净) 如今都用古折柬,不用长帖。(小丑) 你每家主姓长么? (净) 我家主唤做张铁,不唤做长铁。(小丑) 是我眼昏,看差了,请,请,请! (净) 家主有请! (小生进介)(小丑) 老丈请! (小生) 父母请上拜贺。(小丑) 免拜。(小生惊看介) (背白) 有些可怪! 阿,作揖了。(小丑) 多劳。(小生) 薄礼。(送帖介) (小丑看,白) 谨具小书一部,帕金三星将敬。呀! 你原来就是蒋敬?你跑得去,好啊! (小生) 写了贺字,只怕不肯受,故此只写将敬。(小丑怒白) 胡说! 手下拿他下去! (小生) 走,谁敢拿! (径走出,白) 是个颠的,不要计较他!“仰天大笑出门外,吾辈岂是蓬蒿人。” (冷笑下) (净) 你多大的官儿,要拿我每家主! 见鬼了。(小丑) 叫手下拿住他,替我蒋敬的打罢! (末上) 嗄。(拿介) (小丑自行仗介) (末)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小丑) 拶起来! (末) 嗄。(拶介)(小丑) 带在一边! (打盹介) (丑扮官上) (杂扮家人跟上)(丑唱)

【前腔】 崇明城内有名声,县佐诸公谁不敬! (杂) 闻知新县丞,诸人都去迎,(丑) 今日来迟无伴等。

(杂) 有人么? (末) 那个? (杂) 乡宦拜贺! (末) 老爹,新任老爹是个颠的,又在里面打人乱嚷,倒不劳进去罢! (丑) 既如此,收好了帖儿。(末) 晓得! (丑) 何须亲口回不在,(杂) 只要阍人写到厅。(末) 晓得了。(丑) 正好,正好回去打盹。(与杂同下) (末) 老爹! (小丑惊醒,白) 怎么说? (末) 有一位乡宦来拜,小的说老爹打盹,他就去了。帖儿在此。(小丑) 是个知趣的好人。我吃了饭,就去拜他。你也伶俐,我把这花脸的人,赏你领去卖放了罢。(末) 老爹,这是学里相公的家人,老爹打差了他,该送去请罪才是。(小丑) 既如此,先放了他,待我拜过乡宦,就去请罪。(末) 嗄,晓得了。(小丑) 蒋敬拿不着,(末背白) 谁知在面前。(小丑) 张兄虽见怪,乡宦或相怜。(末) 大官,上覆你每相公,不干我事,休要怪我。(净)与你什么相干,且回去看相公怎么说。(哭下) (末) 不曾见这样好笑的事。(下)

※※

(丑更衣上) (唱)

【梨花儿】 今朝曾经县里去,睡犹不醒眼模糊。回来正遇午饭熟也么,嗏、吃得饱来睡得足。

(白) 吃饭不眠,不着两边; 吃饭不睡,不着两腿。叫小厮。(净上) 来了。(丑) 有人来拜,只说不在。(净) 是了,收下帖儿,推出门外。(丑) 好儿子,改日有赏。(净) 就见赐了罢。(丑) 走。(净出介) (丑睡介) (小丑领末上) (小丑唱)

【前腔】新任连朝太碌碌,(末) 连咱皂隶也忙促。(小丑) 特来回拜乡宦府也么,嗏 ,只在戏场三五步。

(末) 到了。(小丑) 送帖儿。(末) 嗄,有人么? (净) 那个?(末) 新任乜老爹帖儿在此。(净) 少待。禀老爷,乜县丞老爹来拜。(丑) 前厅请坐,待我进去穿大衣服。(下) (净) 嗄,请老爷前厅请坐,家主穿了大衣服出来。(小丑) 晓得了,从容些。(坐介,打盹介) (丑) 我是尹字少半撇,他是也字少一竖。若逢副末拿磕瓜,两个大家没躲处。请了。(净摆手白) 乜老爹睡着了。(丑) 不要惊他。有兴,我也对了他打盹。(打盹介) (末、净随意问话介) (小丑) 这是那里? 我怎么倒在此间? 呀,对面的是谁? (末) 对面的是乡宦老爹,这是他家里。老爹坐着候他出来,就睡去了。他又不敢惊动,也在此打盹。(小丑) 既如此,我怎么好惊动他,再睡。(末、净低唱)

【北清江引】 古和今不曾闻他这一对,对面沉沉睡,睡着不得醒,醒了还如醉,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

(丑醒白) 呀,昨日那乜老爹来拜,怎么今日还在这里? (净)如今是酉牌时分,还是今日哩。(丑) 他既睡着,怎么打动他,我也再睡。(净、末低唱)

【前腔】 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底事常如醉?醉人有日醒,醒者翻常睡,睡魔神不离他双目里。

(小丑醒白) 呀,天晚了。(末) 晚了。(小丑) 乡宦老爹正睡着,我去罢,改日再来。(净) 多慢老爹。(小丑) 多拜上。(净) 谢拜上。(小丑唱)

【前腔】有良言要伊特拜启,(净) 有何说话? (小丑) 莫道咱相戏。若还少睡时,请我来家内,我是补心丹枣仁和枸杞。

(与末同下) (丑醒白) 呀,乜老爹那里去了? (净) 等得不耐烦去了,说改日来拜。(丑) 还有什么呢? (净) 他说道要求少睡时,请到乡村内,此时二三月大家 (诨介) 看狗起。(丑) 走,也来打诨! (俱下)



乜县丞: 乜 (nie聂),睡眼蒙胧的意思。用作县丞的姓,有讽刺意。县丞,古代县令的佐官。崇明:县名,在长江出海口处。倒了韵了: 上面这支【普贤歌】 中,前面的“明”、“声”、“形”押庚青韵,后面的“睡”却是齐微韵,所以说“倒韵”。又与“倒运”谐音,因此下面说“不利市”。大爹: 这里指县令。送帖介:“送帖”二字原缺,据上文经补。下文“拶介”“打盹介”等同。“如今都用古折柬”二句: 折柬,打折的柬帖; 长帖,长方形的柬帖,二者形状不同,非长短之分。“我家主唤做张鈇 (fu夫)”二句: 县丞把“张鈇”误读为“长铁”,而张的家人又误叫为“长帖”。惊看: 县丞读错字,引起张鈇惊异。

“仰天大笑出门去”二句: 引自李白诗《南陵别儿童入京》。蓬蒿人,指默默无闻在草野间终其一生的人。替我蒋敬的打罢: 原意替我打“蒋敬”,而蒋敬误叫为要他打“净”,所以答“嗄”。花脸的人: 指扮家人的净,净涂花脸。大衣服: 礼服。“若逢副末拿磕瓜”二句: 宋金院本有末净等脚色,末可用磕瓜打净。【北清江引】二曲: 二曲句句首尾相接,是顶针续麻体。补心丹枣仁枸杞: 均为中药。其功效为,补心丹,宁心益智; 枣仁,清心养神; 枸杞,补肾虚、明眼目。大家看狗起: 净误把“枸杞”当作“狗起”了。



《博笑记》是一部小戏汇编,全本二十八出,包括长短不等的十个小戏。

《乜县丞竟日昏眠》是一出短小精焊的闹剧。作者着力塑造了乜县丞这样一个糊涂低能的下层官吏,揭露出明代官场昏庸腐朽的一角。

身为官吏的乜县丞,以终日抱头大睡,为天下第一乐事。所以剧名也唤做“乜县丞竟日昏睡”。县丞回拜乡绅,到了人家客厅里,未见主人而先自瞌睡,醒来见到也睡着了的乡绅而再睡,嗜睡若此,以至连他的跟差也迷惑不解:“醉人呵怎如他昏到底,底事常如醉?”最精采的是对这位昏睡县丞和那位昏睡乡绅两人醒睡交替、在不惊动的描写——一个说:“不要惊他。有兴,我也对了他打盹。”一个又说:“既如此,我怎么好惊动他,再睡。”一个说:“他既睡着,怎么打动他,我也再睡。”一个又说:“乡宦老爷正睡着,我去罢,改日再来。”说它精采,是因在这里作者画出了颟顸无仁如乜县丞这样的人物,也有着一种“己所不欲,勿加于人”的心理,凸现了人物嗜睡如命的性格特征。

乜县丞昏庸无能得令人“拍案惊奇”。他把“倒韵”误听为“倒运”,是不懂得“韵”为何物; 他把“张鈇”读为“长铁”,把“将敬”认为是“蒋敬”,又说明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别字先生”。这位不懂诗韵的别字先生,对于“触了他霉头”的人,是不肯轻饶的,最后终于打了“将敬”“张鈇”二十大板才罢休,其实真正的蒋敬就在他眼前。首出结末写他明白错打了人,决意去向张鈇“请罪”,则显出他还有“知错就改”的可爱处,尽管这改错实在是畏于“学里相公”家的势力而出于无奈。

对于丑的形象的描写,艺术上往往采用夸张手法,以期引起欣赏者对之厌恶和憎恨。但这种夸张也要求从形象特有的规定性出发,而不能凭空想象。这本戏中对乜县丞这个反面人物的性格的描写无疑也是夸张了的,作者寓憎恶于嘻笑怒骂之中,对这个官场小丑,加以尽情的嘲笑,但这种嘲笑,一步也没有离开人物性格的规定性,所以读来使人产生一种喜剧的审美感受,感到眼前站着一个活生生、睡昏昏的乜县丞,且又“于嘻笑诙谐之外”,感到“包含绝大文章”(《李笠翁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