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名著·传奇编·李渔·风筝误(第二十九出诧美)

中国古代戏曲名著鉴赏辞典·传奇编·李渔·风筝误(第二十九出诧美)

书生韩世勋,幼丧父母,由父挚友戚辅臣抚养成人,与戚子友先同窗肄业。戚辅臣与罢职家居的詹武承相知,武承有二妾: 梅氏居长,生女名爱娟,丑而拙劣; 柳氏居次,生女名淑娟,美而多才。适逢川广蛮兵作乱,朝廷重新起用詹武承平乱。詹因二妾不和,便在院中筑墙,命其东西分居,并将二女婚事拜托戚辅臣。清明节,友先求韩为其风筝作画,韩将所作感怀诗题上,但未署名。友先放风筝,线断坠于柳氏所居西院中。淑娟受母亲怂恿,在风筝上和诗一首。恰好爱娟遣人相邀,遂掷下风筝而去。友先命家人索回风筝。韩见风筝,读和诗而称赏,询问馆童,知乃詹家二小姐手笔。于是又重做一只风筝,再题诗一首,暗示爱慕之意。风筝线断落于詹家,让小童假托戚公子之命前往索取,以探测其意。谁知这次风筝却落入东院爱娟之手。爱娟深慕戚公子,乃与奶娘密谋,假托淑娟之名,让小童传语,约戚公子夜间相见。韩如约而往,不料黑暗中,对方举动失礼,丑态百出。正疑心之际,恰好奶娘举烛进房,韩见对方丑貌,惊而逃离。试期临近,韩赴京赶考,高中状元,被朝廷任命为监军,派往西川助詹武承平乱,获大胜。詹知韩尚未婚娶,欲将淑娟配之,韩以为即当初约会之丑女,拒而不允。詹遂致书戚辅臣,请戚主其事。戚已将爱娟配其子友先,接詹书后即为韩张罗婚事。新婚之夜,韩满腹不悦,直到目睹新娘之面才明白就里,大喜过望。



【传言玉女前】 (小旦带副净上) 儿女温柔,佳婿少年衣绣,问邻家娘儿妒否?

妾身柳氏。前日老爷寄书回来,教我赘韩状元为婿。我想梅夫人与我各生一女,她的女婿,是个白衣白丁,我的女婿是个状元才子。我往常不理她,今日成亲,偏要请过来同拜,活活气死那个老东西! 叫梅香,去请二夫人过来,好等状元拜见。(副净应下)

【传言玉女后】 (生冠带,末随上) 姻缘强就,这恶况怎生经受?冤家未见,已先眉皱。

(见介) (副净上) 夫人,二夫人说,她晓得你的女婿是个状元,她命轻福薄,受不得拜起,她不过来。(生) 既是二夫人不来,今日免了拜堂罢。(小旦) 说的什么话! 小女原不是她所生,尽她一声,不来就罢。叫傧相赞礼。(净扮掌礼上,请介)(副净、老旦扶旦上,照常行礼毕,共坐饮酒介)

【画眉序】 (生闷坐不开口,众唱) 配鸾俦,新妇新郎共含羞,喜两心相照,各自低头。合欢酒,未易沾唇,合卺杯,常思放手。状元相度,该如此端庄,不轻开口。

【滴溜子】笙歌沸,笙歌沸,欢情似酒,看银烛,看银烛,花开似斗。冬冬鼓声传漏,早些撤华筵,停玉盏,好待他一双双,归房聚首。

(小旦) 掌灯送入洞房。(行介)

【双声子】 新人幼,新人幼,看一捻腰肢瘦。才郎秀,才郎秀,看雅称宫袍绣。神祜佑,神祜佑,天辐辏,天辐辏。问仙郎仙女,几世同修?

【隔尾】 这夫妻岂是人间偶?是一对蓬莱小友,谪向人间作好述。

(众下) (生、旦对坐,旦用扇遮面介) (内发鼓毕,打一更介)(生背介) 她今日一般也良心发动,无言见我,把扇子遮住了脸。(叹介) 你这把小小扇子,怎遮得那许多恶状来!

【园林好】 (生) 我笑你背银灯,难遮昨羞,隔纨扇,怎藏旧丑?她当初露出那些轻狂举止,见我厌恶她,故此今日假装这个端庄模样。(叹介) 你就端庄起来也迟了! 一任你把娇涩态,千般装扭,怎当我愁见怪,闭双眸; 愁见怪,闭双眸。

我若再一会不动,她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了,趁此时拿灯去睡。双炬台留孤独影,合欢人睡独眠床。(持灯下) (旦静坐介) (内打三更介) (旦觑生不见介) 呸! 我只说他坐在那边,只管遮住了脸。方才打从扇骨里面张了一张,才晓得是空空的一把椅子。(向内偷觑,大惊介) 呀! 他独自一个竟去睡了,这是什么缘故?

【喜庆子】莫不是醉似泥,多饮了几杯堂上酒?莫不是善病的相如体态柔?莫不是昨夜酣眠花柳,因此上神倦怠,气休囚,神倦怠,气休囚?

他如今把我丢在这里,不瞅不睬,难道我好自己去睡不成? 独自个冷冷清清, 又坐不过这一夜, 不免拿灯到母亲房里去睡。 檀郎不屑松金钏,阿母还堪卸翠翘。(敲门介) 母亲开门。(小旦持灯上) 眼前增快婿,脚后失娇儿。(开门见旦,惊介) 呀! 我儿,你们良时吉日,正好成亲。要什么东西,只该叫丫环来取,为什么自己走出来? (旦) 孩儿不要什么东西,来与母亲同睡。(小旦大惊介) 怎么不与女婿成亲,反来与我同睡?

【尹令】你缘何黛痕浅皱?缘何擅离佳偶?缘何把母阍重叩?莫不是娇痴怕羞,因此上抱泣含愁把阿母投?

(旦) 他不知为什么缘故,进房之后,身也不动,口也不开,独自一个竟去睡了。孩儿独坐不过,故此来与母亲同睡。(小旦呆介) 怎么有这等诧异的事? 我看他一进门来,满脸都是怨气,后来拜堂饮酒,总是勉强支持。这等看起来,毕竟有什么不慊意处。我儿,你且坐一坐,待我去问个明白,再来唤你。叫梅香,掌灯。(旦下) (副净上,持灯行介) (小旦) 只道欢娱嫌夜短,谁知寂寞恨更长。来此已是。梅香,请他起来。(副净向内介)韩老爷,请起来,夫人在这里看你。(生上) 令爱不堪偕伉俪。老堂空自费调停。夫人到此何干? (小旦) 贤婿请坐了,有话要求教。(坐介) 贤婿,舍下虽则贫寒,小女纵然丑陋,既蒙贤婿不弃,结了朱陈之好,就该俯就姻盟。为甚的愁眉怒气,全没些燕尔之容? 独宿孤眠,成什么新婚之体? 贤婿自有缘故,毕竟为着何来? (生) 下官不与令爱同床,自然有些缘故。明人不须细说,岳母请自端详。(小旦) 莫非为寒家门户不对么? (生) 都是仕宦人家,门户有什么不对! (小旦) 这等为小女容貌不佳?(生) 容貌还是小事。(小旦) 哦! 我知道了,是怪舍下妆奁不齐整。老身曾与戚年伯说过,家主不在家,无人料理,待老爷回来,从头办起未迟。难道这句话,贤婿不曾听见? (生徽笑介)妆奁什么大事,也拿来讲起?

【品令】 便是荆钗布裙,只要德配相投。况如今珠围翠绕,还堪度春秋。 (小旦) 这等为甚么? (生) 只为伊家令爱有声扬中冓。 我笑你府上呵,妆奁都备,只少个扫茨除墙的佳帚。我只怕荆棘牵衣,因此上刻刻提防不举头。

(小旦大惊介) 照贤婿这等说起来,我家有什么闺门不谨的事了。自古道眼见是实,耳闻是虚。贤婿所闻的话,焉如不出于仇口? (生) 别人的话,那里信得! 是我亲眼见的。(小旦大惊介) 我家闺门的事,贤婿怎么看见? 是何年何月? 哪一桩事? 快请讲来! (生) 事到如今,也就不得不说了。去年清明,戚公子拿个风筝来央我画,我题一首诗在上面,不想他放断了线,落在贵府之中。(小旦) 这是真的。老身与小女同拾到的。(生) 后来着人来取去,令爱和一首诗在后面。(小旦) 这也是真的,是老身教她和的。(生) 后来,我自已也放风筝,不想也落在府上。及至着小价来取,谁如令爱教个老妪约我说起话来。(小旦) 这就是她瞒我做的事了。或者是她怜才的意思,也不可知。这等,贤婿来了不曾? (生) 我当晚进来,只说订婚姻之约,待央媒说合过了,然后明婚正娶的。不想走进来的时节,我手还不曾动,口还不曾开,多蒙令爱的盛情,不待仰攀,竟来俯就。如今在夫人面前,不便细述,只好言其大概而已。我心上思量,妇人家所重在德,所戒在淫,况且是个处子,怎么廉耻二字,全然不顾? 彼时被我洒脱袖子,跑了出去,方才保得自己的名节,不曾敢污令爱的尊躯。

【豆叶黄】 亏得我把衣衫洒脱,才得干休,险些做了个轻薄儿郎,险些做了个轻薄儿郎,到如今这个清规也难守。(小旦) 既然如此,贤婿就该别选高门,另偕伉俪了,为甚么又求聘这个不肖的东西?(生) 我在京中,哪里知道,是戚年伯背后聘的。如今悔又悔不得,只得勉强应承,不敢瞒夫人说,这一世与令爱只好做个名色夫妻,若要同床共枕,只怕不能够了。名为夫妇,实为寇仇,若要做实在夫妻,若要做实在夫妻,纵掘到黄泉,也相见还羞。

(小旦) 这等说起来,是我家的孽障不是了。怪不得贤婿见绝。贤婿请便,待老身去拷问她。(生) 慈母尚难含忍,怎教夫婿相容! (下) (小旦) 他方才说来的话,字字项真,一毫也不假。后面那一段事,她瞒了我做,我哪里知道? 千不是,万不是,是我自家的不是,当初教她做什么诗,既做的诗,怎么该把别人拿去? 我不但治家不严,又且诱人犯法了。日后老爷回来知道,怎么了得! (行到介) 不争气的东西在哪里? (闷坐气介) (内打四更介)

【玉交枝】 (旦上) 呼声何骤?好教人惊疑费筹。(见小旦介) 母亲为何这等恼? (小旦) 你瞒了我做得好事! (旦惊介) 孩儿不曾瞒母亲做什么事。(小旦) 去年风筝的事,你忘了? (旦背想介) 是了,去年风筝上的诗,拿了出去,或者韩郎看见,说我与戚公子唱和,疑我有什么私情,方才对母亲说了。(对小旦介) 去年风筝上的诗,是母亲教孩儿做的。后来戚家来取,又是母亲把还他的,于孩儿什么事?(小旦) 我把他拿去,难道教你约他来相会的? (旦大惊介) 怎么!我几时把人约黄昏后? 向母亲求个分剖。(小旦) 你还要赖。起先戚家风筝上的诗,是韩郎做的; 后来韩郎也放一个风筝进来,你教人约他相会,做出许多丑态,被他看破,他如今怎么肯要你! (旦大惊,呆视介) 这些话是哪里来的? 莫非是他见了鬼! (高声哭介) 天哪!我和他有什么冤仇? 平空造这样的谤言来玷污我! 今生与伊无甚仇,为甚的擅开含血喷人口! (小旦掩旦口介) 你还要高声,不怕隔壁娘儿两个听见! 今日喜得那老东西不曾过来,若过来看见,我今晚就要吊死! 我细思量,如何盖羞,细思量,如何盖羞?

(内打五更介) 料想今晚做不成亲了,你且去睡,待明日再做道理。粪缸越搂越臭,(旦) 奇冤不雪不明。(下) (小旦) 这桩事好不明白。照女婿说来,千真万真,照她说来,一些影响也没有。就是真的,她自己怎么肯承认? 我有道理,只拷问是哪个丫环约他进来的就是了。(对副净介)是你引进来的么? (副净)阿弥陀佛! 我若引他进来,教我明日嫁个男子,也像这样不肯成亲。(小旦) 掌灯,我再去问。(行介) (副净请介) (生上) 说明白散去,何事又来缠? (小旦)方才的事,据贤婿说,确然不假; 据小女说,影响全无。这“莫须有”三字,也难定案。请问贤婿,去年进来,可曾看见小女么? (生) 怎么不曾见? (小旦)这等还记得小女的面貌么? (生) 怎么不记得! 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像令爱的尊容! (小旦) 这等,方才进房的时节,可曾看看小女不曾? (生) 也不消看得,看了倒要难过起来。(小旦) 这等待我叫小女出来,叫贤婿认一认。若果然是她,莫说贤婿不要她为妻,连老身也不要她为女了。恐怕事有差讹,也不见得。(生) 这等就叫出来认一认。(小旦) 叫丫环多点几枝蜡烛,去照小姐出来。(丑应下) (生) 只怕认也是这样,不认也是这样。(小旦背介) 天哪! 保佑他眼睛花一花,认不出也好。(老旦、副净持灯,照旦上) 请将见鬼疑神眼,来认冰清玉洁人。(小旦) 小女出来了,贤婿请认。(老旦、副净擎灯高照,生遥认,惊,背介) 呀! 怎么竟变做一个绝世佳人! 难道是我眼睛花了? (拭目介)

【六幺令】 把双睛重揉,(近身细认,又惊,背介) 逼真是一个绝世佳人! 哪里是幻影空花,眩我昏眸?谁知今日醉温柔,真娇艳,果风流,不枉我铁鞋踏破寻佳偶,铁鞋踏破寻佳偶。

(小旦) 贤婿,可是去年那一个么? (生摇手介) 不是! 不是!一些也不是。(小旦) 这等看起来,与我小女无干,是贤婿认错了人了。(生) 岂但认错了人,竟是活见了鬼! 小婿该死一千年了。(小旦) 这等老身且去,你们成了亲罢。(生) 岳母快请回,小婿暂且告罪,明日还要负荆 。(小旦笑介)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千重喜上眉!(老旦、副净随下) (生急闭门,向旦温存介) 小姐,夜深了,请安置吧。(旦不理介) (生) 是下官认错了人,冒犯小姐,告罪了! (长揖介) (旦背立不理介)

【江儿水】 (生) 虽则是长揖难辞谴,须念我低头便识羞。我劝你层层展却眉间皱,盈盈拭却腮边溜,纤纤松却胸前扣。请听耳边更漏,已是丑末寅初,休猜做半夜三更时候。

(内作鸡鸣介) (生慌介) 小姐,鸡都鸣了,还不快睡! 下官没奈何,只得下全礼了。(跪介) (旦扶起介)

【川拨棹】 (生) 蒙慈宥,把前情一笔勾。霁红颜渐展眉头,霁红颜渐展眉头,也亏我屈黄金先陪膝头。请宽衣,莫怕羞,急吹灯,休逗留。

【尾声】 良宵空把长更守,哪晓得佳人非旧,被一个作孽的风筝误到头!

鸳鸯对面不相亲,好事从来磨杀人;

临到手时犹费口,最伤情处忽迷神。



白衣白丁: 平民,没有功名的人。合卺 (jin 仅) 杯: 旧时婚礼新婚夫妇所饮的交杯酒。合卺,古人用葫芦剖成两瓢,谓卺。新婚夫妻各执一瓢喝酒。

相度: 指神态,风度。一捻: 一把。形容女子腰细。雅称: 非常相称。

祜 (hu 户) 佑: 祜,福,这里作动词。天辐 (fu 扶) 辏 (cou 凑): 谓天意使之骤合到一起。辐辏,指车辐聚集于车轮的圆心。蓬莱小友: 蓬莱仙山上的小神仙。好逑 (qiu 求): 好的配偶。气休囚: 气息不畅,有气无力。

檀郎: 晋代潘岳小名檀奴,是个美男子。后来檀郎成为美男子或情郎的代称。翠翘: 古代女子的首饰,形似翠鸟的尾毛。阍 (hun 昏): 门。不慊(qie 切): 不满意。伉俪 (kong li 抗利): 夫妻。中冓 (gou 构): 内室。“只少个”句: 比喻戚家闺门不谨。茨 (ci) 蒺藜。《诗· 风·墙有茨》:“墙有茨,不可埽也。” 小价 (jie 借),传话办事的小童。处子: 处女。

“纵掘到黄泉”两句: 传说春秋时郑庄公与母亲萎氏感情不好,他发下这样的誓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经劝说,母子在地下隧道中见面,终于和好。这里韩生的态度比郑庄公还要激烈,表示誓死不与詹家女儿相好。人约黄昏后: 指男女幽会。朱淑真《生查子》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负荆: 即负荆请罪,表示认错。腮边溜: 腮边眼泪。丑末寅初: 丑、寅,属地支,古代用作记时单位。丑来寅初约为凌晨五时。霁 (ji 济): 原指雨后或雪后转晴,这里比喻怒气消散。“屈黄金”句: 男儿不能轻易不跪,所以俗语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里化用其义。表示屈膝。



《风筝误》是李渔的得意之作,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此曲浪播人间,几二十载,其刻本无地无之。”(《一家言全集》卷三 《答陈蕊仙》) 一直到今天,仍然活跃于戏曲舞台。

全剧第一出 《颠末》云:“好事从来由错误”。这是作者写作 《风筝误》的主观意图。韩世勋本想借题诗的风筝向詹淑娟传达情愫,谁知误落到丑女詹爱娟手中。韩世勋冒充戚友先,以假乱真,詹爱娟冒充詹淑娟,以丑冒美。由此引出一连串误会。先是“相佳人相着一副绝精的花面”,最后“照丑妻照出一位倾城的娇艳”。风筝姻缘叠遭误会波折,终如人愿。令人捧腹的情节蕴含着一个发人深省的主题: 假象不能持久,真相终归大白。正如虞镂在全剧序中所说的那样:“媸冒妍者徒工刻画,妍混媸者必表清扬。”于是,“错误”引出“好事”,“风筝误”引出“好姻缘”一连串的偶然性误会的发生,是由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所决定。如果男女之间交往自由,詹爱娟怎能以丑冒美? 韩世勋岂会开始夤夜幽会,误丑为美,后来被逼成婚,误美为丑? 詹淑娟又岂会长时间蒙受不白之冤呢? 封建礼教是阻隔在迫切需要交往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无形高墙。应该说这是 《风筝误》所显示出来的积极的客观意义,尽管作者自己并未意识到。

当然,《风筝误》之所以一直传演不衰,主要在于作者以风筝作为贯穿全剧的线索,运用巧合和误会的手法,编织成许多充满喜剧效果的情节。作品关目新奇,针线细密,宾白风趣动人,悬念引人入胜。

本剧由风筝引起的误会可以分成两条线索: 一是韩生冒戚生之名幽会,导致爱娟以为韩生就是戚生,一是爱娟冒淑娟之名相见,导致韩生以为爱娟就是淑娟。第十三出 《惊丑》之前运用巧合酝酿误会,两条线索初见端倪。《惊丑》之后,误会加深,两条线索平行发展,直至误会最后消释。

《诧美》是 《风筝误》第二十九出,是第二条误会线索发展的高潮。

狄德罗在谈到如何保持观众兴趣的问题时曾经说过,剧作家构筑情节时,往往将“内情透给”观众,而对剧中人却绝对保密。“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构成纽结,应该使他们对一切事情都猜测不透; 他们走向结局而毫未料及”。《诧美》一出人物登场之前,观众对误会中的人物关系了然于心,而剧中人却被蒙在鼓里。韩生一直误以为爱娟就是淑娟,而詹武承和戚辅臣并不知内情,彼此说定,偏要韩娶淑娟。戏也就从这里生发出来。为了强化这种喜剧效果,作者层层设置波澜。

剧情在喜庆的气氛中开始,首先著力写柳氏的得意之情。柳氏因女婿是个状元,而梅氏的女婿是个白衣白丁,有心要请梅氏来参加婚礼,气气梅氏,“问邻家娘儿妒否”? 与此同时,剧中极力谊染“笙歌沸”“银烛花开似斗”的喜庆气氛,渲染新婚佳偶如同“一对蓬莱小友,谪向人间作好逑”。但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韩生的反应出奇的冷淡,“冤家未见,先已眉皱”,甚至借梅氏未来为由要免了拜堂,被勉强拜堂后又是默默独坐。包括柳氏在内,众人都以为“状元相度该如此,端庄不开口”。观众却不以为然。

进入洞房后,如果淑娟直露娇容,也就无戏可做。然而新娘害羞,以扇遮面,既入情入理,又为喜剧性冲突的深入制造了新的契机。在韩生眼里,新娘越是以扇遮面就越是令他作呕:“背银灯难遮昨羞,隔纨扇怎藏旧丑。”于是,他先是“愁见怪,闭双眸”,继而持灯而去,拥被独眠,把个多情的新娘撇在身后。可怜淑娟从一更到三更一直静坐,最后才发现新郎早已离去,一下子陷入尴尬之中,百思不得其解。【嘉庆子】 一曲写尽了她内心深处对新郎的种种揣测,内含无限温柔和体帖,引起观众对这位无辜少女的同情,对假冒者的愤恨。

无可奈何之时,淑娟求救于母亲。柳氏一天欢喜,化作万般烦恼。不得不出面向女婿询问情由。喜剧情节竭尽腾挪变化之能事。柳氏急于知道事情的原委,韩生鉴于往事难以启齿,偏要她猜。柳氏揣测再三,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嫌自家闺门不谨。她怀疑女婿所闻出于仇口,但是当韩生说明出于亲眼所见并详述风筝之事后,柳氏也不由自主地卷入误会之中。在柳氏这情有可原,因为女儿拾到戚公子的风筝她当时在场,此其一。女儿在风筝上和诗也是她怂恿的,此其二。这两个细节不虚,则后来女儿私约韩生之事自然有可能发生。有趣的是,韩生在叙述往事时隐去了两个重要的事实。一是他曾冒戚生之名借风筝题诗倾诉爱慕之情。这完全是顾及自己的面子,原在情理之中。但因此而避免了柳氏由韩生冒充戚生而怀疑他人冒充淑娟的可能性。二是隐去了“惊丑”的细节,这也情有可原。新婚之夕,女婿在岳母面前嫌新娘相貌丑陋,毕竟不便启齿。所以他只指责女方当初约会之时,“廉耻二字,全然不顾”。这样一来,又避免了柳氏怀疑其中有误的可能性。因为淑娟的美貌,作为母亲柳氏焉得不知。既然女婿当日见到的女子奇丑无比,那一定是有人冒名顶替无疑。一旦怀疑到这一层,辨认势在必行,就会失掉下文母女相质的好戏。由此可见作者敷设剧情,极细微之处也照顾得十分周到。

至此,风筝引起的连锁误会达到了高潮。新郎误会新娘之外,又加上母亲误会女儿。意外的事件导致柳氏又恨又悔又怕: 恨女儿不争气,“慈母尚难含忍,怎教夫婿相容”; 悔自己不该怂恿女儿题诗风筝之上,再让别人拿去; 怕老爷回来责怪她“不但治家不严,又且诱人犯法”。满腔怒气逼向纯属无辜的淑娟,母女间爆发了一场极富喜剧色彩的冲突,而误会的消除正从这里打开缺口。

事关家风名节,母女各不相让。柳氏以为女儿私约韩生幽会确凿无疑、严辞斥责爱女。淑娟毫无精神准备,如坠入五里雾中,满腹冤屈。随着母亲指责的步步加重,她的反应也步步强烈。先是“惊介”,接着是“大惊介”,当说她幽会中还做出许多丑态时,是“大惊呆视介”,最后终于“高声哭介”,并责怪对方:“今生与伊无甚仇,为甚的擅开含血喷人口”。这时作者笔锋一转,写柳氏担心家丑让梅氏母女听到,连忙“掩旦口介”。这一细小的动作,恰恰透露出柳氏在特定条件下的特殊心理。起初,她主动约梅氏前来参加女儿婚礼,是向对方夸示炫耀状元女婿; 眼下,又暗自庆幸“那老东西不曾过来”,则又唯恐给对方留下话柄。前后鲜明对比,给剧作增添了无限情趣。

“文似看山不喜平”,戏剧也是如此。看 《诧美》这场戏,谁都知道韩生最后必定认出眼前的淑娟决非当初幽会时见到的丑女,但谁也没料到错综复杂的误会如何收场,谁也没料到,为了最后一刻高潮的到来,作者进行了如此多的铺垫,引出如此多的好戏。围绕“风筝误”,喜剧人物关系构成了这样的态势: 韩生坚信自己的误会,声明与新娘“名为夫妇”,“实为寇仇”; 淑娟无辜遭诬,认为是奇耻大辱,声称“奇冤不雪不明”; 柳氏处于夹缝之间,左右为难。相信女儿吧,女婿说得“千真万真”; 相信女婿吧,照女儿说来“一些影响也没有”。而且拷问丫环,丫环赌咒发誓,不承认曾约男子来家。知道内情的观众同情淑娟,为韩生而焦急,期待柳氏能理出是非,辨明真相。顺应喜剧情节的发展和观众的心理,千呼万唤,经过充分蓄势的“诧美”场面终于出现了。

越是到最后,作者越是不放过制造喜剧效果的机会。一串串惹人发噱的宾白令人拍案叫绝。柳氏意识到事有蹊跷,建议辨认。辨认之前,韩生满肚子不愿意,含而不露地把他想象中的淑娟的丑陋挖苦到了极点:“世上哪里还有第二个像令爱的尊容”,“只怕认也是这样,不认也是这样”。如此渲染,还是为了衬托“诧美”的惊奇效果。至于柳氏,手上更捏了一把汗,甚至祈求“天那! 保他 (韩生) 眼睛花一花,认不出也好。”可想而知,明烛高照之下,心中无鬼的淑娟屏息凝神、温柔娇艳、冰清玉洁、含羞默坐。韩生辨认时先是“遥认惊背介”; 怀疑自己眼花了,“拭目介”,最后“近身细认又惊背介”,才相信“逼真是一个绝世佳人”。除了动作神态突出惊奇的效果以外,又极写韩生此时不惜选择最严厉的字眼咒骂自己:“岂但认错了人,竟是活见了鬼,小婿该死一千年了。”“小婿暂且告罪,明日还要负荆。”刚才口口声声以“下官”自居,与柳氏尔我相称,此时左一个“岳母”,右一个“小婿”,谦恭之至,无以复加。

方看惊涛奔急峡,忽随流水绕芳坡。“风筝误”引起的轩然大波终于风平浪静,留给韩生和淑娟的则是新婚之夜的甜蜜和芳馨。打发走了岳母之后,韩生向小姐陪礼,先是“向旦寒温介”,淑娟“良宵空把长更守”,“被一个作孽的风筝误到头”,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反应是“不理介”。韩生进而“长揖介”,淑娟则“背立不理介”。直到韩生“跪介”,淑娟才原谅了丈夫,“扶起介”。把经历了许多误会的新婚夫妇之间的关系刻画得自然、贴切、恰到好处。观众的喜剧欣赏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紧接着 《诧美》之后的第三十出 《释疑》是全剧的大收煞。但是像 《风筝误》这样人物纠葛十分复杂的喜剧,不可能将全部误会性冲突都放到大收煞中去解决,而必须在此之前逐步地解开喜剧性情节的“扣子”。这就决定了 《诧美》在全剧结构中的重要地位。它是 《释疑》的前奏曲。首先消除了韩生与淑娟之间的误会。李渔在 《闲情偶寄·词曲部》中谈到传奇的大收煞应该做到“山穷水尽之处,偏宜突起波澜,或先惊而后喜,或始疑而终信,或喜极信极而反致惊疑。务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备,始为到底不懈之笔。”作为大收煞的前奏曲,《诧美》同样具有这些艺术特征。其引人入胜的魅力也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