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州南去接宣溪,云水苍茫日向西。
客泪数行先自落,鹧鸪休傍耳边啼。
这首诗同前面的一首一样,也是贬途所作。韩愈进入韶州(治所在今广东曲江县西)辖境,一个晚上住宿在宣溪(今广东曲江县南),以朝中侍御史(端公)身份任韶州刺史(使君)的张蒙,派人携带书信和精金先行馈赠,书信中谈叙自京师分手以来的阔别之情,韩愈写了两首绝句表酬报的情意,这是第一首。
前两句以回叙起笔,追写自己晚宿以前到宣溪的情事。“南去”交代行程方向,“接”字写出入韶州境后前行中迎面应接宣溪的感觉。第二句即写诗人对新到之地宣溪风物的感触。在诗人的视野中,这里天上的阴云和地上的流水,在远方交织在一起,空旷迷离,没有边际,太阳已经向西,黯然无光,逐臣一路迢迢而来,人困马乏,即将驻足异地,而又人地生疏,暂宿之后又将远去,真是“路长嗟日暮”,人何以堪?景物内化,变成了情中之景;情感外化,变成了景中之情。情感交融所铸成的凄迷而暗淡的意象,传达出诗人凄凉迷茫、无所着落的心绪。
第二句已将情与景表现俱足,下面何以为继?简单重复凑足篇幅是没有出路的。诗人不愧是大才,三、四句抛开面临的有形,魂入自然,人鸟对话,开拓出新的感情和艺术境界。迁客本就噙饱了眼泪,一看见鹧鸪鸟,等不得它鸣叫,眼泪先自行落下。(鹧鸪鸟叫声是“行不得也,哥哥!”)他向鸟儿乞求:你飞远些吧,不要在我耳边啼鸣了!我已经未听泪先流,哪里再禁得起你来冰上加霜?从感情的特质说,这里的情感,有思家之念,一个“客”字透出消息,有前途之忧,不愿闻鹧鸪之声露出端倪。这与前面乍到异地的苍凉飘泊之情相比,内容增添了,深化了,不是漫衍重复。
这首绝句和上首《题临泷寺》相比,激愤之音消歇,伤感凄楚之调流荡,反映出复杂交织的情绪中的另一侧面。这与受诗者的对象变化有关。上首诗是心理独白性质,委屈中有抗争,这首诗是酬报友人的,难中遇知音,面对老朋友的一片深情厚谊,伤感迷惘一下子无遮拦地倾吐出来了,这正体现出韩愈为人之真。
韩愈说:“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荆潭唱和集序》)这首诗是“愁思之声”、“穷苦之言”。除过以情景交融的手法抒情外,诗人所展示的人鸟对话境界,把一个逐客的情怀表现得深细而婉曲,激起读者无穷的审美感兴。人去和鸟儿对话,这是情感的变态,情感太强烈太真挚了,就出现变态,这是心理现象。文学作品把这种变态描写出来,形成人和物情感交流的艺术空间,具有很大的审美价值。唐代无名氏写客居京华、思念家乡:“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宋人洪炎《山中闻杜鹃》:“言归汝亦无归处,何用多言伤我情。”清代诗人黄景仁《听子规》;“只解千山唤行客,不知身是未归魂。”均与此诗相仿佛。我们不好说他们抄袭,但可看出人们对这一意境的珍爱。当然,艺术贵在自己发现,独辟蹊径是值得提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