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诗歌·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选二)》鉴赏

《辽金元诗歌·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选二)》鉴赏

元好问



其 一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其 二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组绝句,是元好问于金宣宗兴定元年(1217),避难流亡三乡时所作。时年二十八岁,晚年对它作了修改,然后定稿。“论诗绝句”这种以诗论诗的体制,是杜甫首创的。自他写了《戏为六绝句》之后,后来代不乏人,自宋以下至清代就有数十家。就其诗论的侧重点,大体分为两大流派:一派是专门阐述诗歌理论的,是属于“艺术论”者,其代表人物是南宋戴复古的《论诗十绝》等;另一派是品评作家、作品的,是属于“作家论”者,其主要代表,就是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

这组论诗绝句,论及自汉魏迄于宋代的许多重要诗人和若干诗歌流派,也揭示了诗人自己的文学主张,是元好问的文学创作纲领。他的文学主张概括起来,有如下五个方面——①贵自得(即自然),反模拟;②主张自然天成,反对夸多斗靡,即提倡古调(汉魏),反对新声(齐梁);③主张高雅,反对险怪俳谐怒骂;④主张刚健豪壮,反对纤弱窘仄;⑤主张真诚,反对雕饰。

可知他的评诗标准,重在“知本。”因为“知本”,务必重实不重华;因为“知本”,才尚自然而不尚雕饰。比如他在《自题中州集后》中云:

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又云: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

这就是说,做诗要从实际出发,不要凭空杜撰。对这一个精神的了解,毋须全读其三十篇,就选读几首,如能细加琢磨,也可略知大体。

* * * *





现在,先读“其一”,即原列第八首——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首联是说,初唐沈佺期、宋之问纵横驰聘诗坛,诗的精神韵味原本继承齐梁遗风。翰墨场,即指诗坛。风流,此指诗的风韵。初,原本。不废齐梁,继承齐梁的绮靡诗风。

次联说,若要论功,则应按照越王礼遇范蠡的实例,拿着良金去铸塑陈子昂像,来加以礼拜。这里引入了一个春秋时代的典实。据《国语·越语》和《吴越春秋》二书所载,范蠡既佐越王勾践平吴后,泛舟五湖,不知所终。勾践使工匠用良金铸造范蠡像,而朝礼之。这就是“平吴例”的史实。准,是按照、仿效之意。合着,应当拿着。铸子昂,即铸像褒扬陈子昂。

* * * *





这首诗评论了初唐三位著名诗人,即:沈、宋、陈。他们的诗歌代表了唐诗发展的几个里程碑。沈佺期和宋之问是初唐诗坛上具有很大影响的宫廷诗人。由于他们所处的时代、地位和环境的关系,在诗歌题材和技巧上虽有所突破,但未摒弃齐梁余风的影响。元好问在这里加以批评,是符合当时实际的。但是,应当指出,他们在诗之格律化,为唐代近体诗的确定,特别是对七绝、七律的形式和规则的形成,对后来诗歌的发展是有贡献的,不应当埋没。

此诗的主旨是明确的,即卑视齐梁,推尊陈子昂。为什么要尊崇陈子昂呢?因为他首倡“典雅冲淡之音”,一扫六朝纤弱之风,成为盛唐诗歌的先驱,其功绩是应受到高度评价的。元好问响亮地提出“合着黄金铸子昂”,正是诗人充分认识到陈子昂在我国古典诗歌发展上的巨大功勋的结果。他的这种认识,实际是肯定和继承了杜甫、韩愈和白居易等人的评价,彼此认识完全一致,这从现在看来,也是正确的。

以下,节录他们对陈子昂的评价——

杜甫在《陈拾遗故宅》诗中云:

公 (子昂) 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

韩愈在《荐士》一诗中云:

国朝文章盛,子昂始高蹈。

白居易也在自己的《初授拾遗诗》(节录):

杜甫、陈子昂,才名括天地。

* * * *





接着,请看“其二”,即原列第二十九首——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这里,诗人化用了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诗句,即:“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原是谢灵运用来表现春天气色的。下句说这“五字名句”,赢得了千秋万世的传诵。下联首句是说,据说陈师道做诗,往往闭门拥被(棉被)觅句。(详见黄庭坚《病起江亭即事》诗)这里的传语,即寄语。陈正字,陈师道在京为官,任秘书省正字。因此,寄语世人,这是白费力,无补于事的。这是次句的意思。诗人在此套用了王安石《韩子》一诗中的成句。其诗云:“……力去陈言夸未俗,可怜无补费精神。”

* * * *



元好问在此诗中,用了对谢灵运与陈师道的扬抑,表明了自己作诗贵自然清新,反对苦吟觅句、专事雕琢的主张。他所以高度赞扬谢诗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是因为认识到这两句诗的妙处所在: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写眼前景,口头语,不用典,写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因此,虽只区区五字,却可传诵千古。

诗人在这里又借用了黄庭坚和王安石的诗句,深深批评了“闭门觅句”的陈师道,也是十分中肯的。事实上,后世许多诗论者,都曾经指出这一点。陈师道的诗歌,有它自然质朴和清新平淡的一面。但从总的倾向来看,在形式上、技巧上下得工夫太多了,以致将诗歌弄得“气景浅露,绝少含蓄”。明人胡应麟在《诗薮》中说陈诗“有斧凿之功,无熔炼之妙,矜持于字句,则面目可憎;驾叠于篇章,则神韵都绝。”王世贞更说他“点金成铁。”

因此,元好问要借诗寄语世人:像陈师道那样“闭门觅句”,无补于世,是浪费精力,实在可怜!

这里点名批评的虽只是“陈正字”一人,其实,它的矛头直指江西派。他对此派那种过分争新追险,硬语盘空、佶屈聱牙的诗风,一直是非常鄙视的。在《论诗绝句》的第二十二、二十六等诗中,对苏轼、黄山谷的那种作意好奇,百态争新,也有微辞。人曾经很有感慨地指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他主张真诚,所以肯定陶潜诗歌,也正是由于它的“真淳”。元好问一向认为:出于真诚者,才是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