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维崧·贺新郎》原文赏析
纤夫词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仑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趁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祐我,归田亩。
这首词别具一格,它不是抒写词人的内心情怀,而是叙写了由朝廷强征百姓服役而造成的一幕生离死别的悲剧。它类似大诗人杜甫诗中的《三吏》、《三别》,从作法上说,直可以说是一篇有韵的速写。
这里所写的悲剧发生在什么时候?词人自是不便明言,但从词的开头数句却可以窥知其端倪。“战舰排江口” ,点明悲剧发生的地点在大江沿岸。“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 “真王”,用韩信定齐的故事。《史记·淮阴侯传》记: 韩信平齐,欲称王,借口齐人难制,须有假王镇服。汉王刘邦说: “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可耳,何以假为?”联系清初的史实,康熙十二年(1673)冬,三藩之变起,清廷先后命顺承郡王勒尔锦为宁南清寇大将军进军湖南,安亲王岳乐为定南平寇大将军进兵江西,简亲王喇布为扬威大将军镇守江南,长江一线,大军云集,调动频繁。“真王拜印”,当指此时清廷授印诸王出兵平藩。如此,则这首词约作于康熙十三年 (1674) 。
“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从受命者的名号及印之名贵,既可见职权之重大,又可见当时形势之紧张。所以,此句上承首句,说明“战舰排江口”之缘由,下启后文,引出“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一系列的后果。“棹船郎”,即划桨驾船的船夫,这里自然包括纤夫。“十万”,极言其数目之大。军令极严,要征集的民伕又数目极大,各个州县自然要雷厉风行地照办。这样,词人的视点就从朝廷一层层地转向了“闾左”一贫民区,从事件的全局一步步地转向了局部,于是叙写出了地方胥吏催夫、抓伕,闹得鸡犬不宁,被抓到的民全伕都绳捆索绑起来,锁进空谷仓里的暴虐景象。
如果说词的上片,词人是用叙述的笔法,叙写了朝廷为进行军事征服,强征民伕,由之而发生了地方胥吏抓夫的暴行,那么下片,词人则变换了视角,改用展示的笔法,描写了一位被征民伕与病中妻子“临歧诀绝”的凄惨景象。
“稻花恰趁霜天秀。” “秀”,指稻子吐穗扬花。这一句是借写景点明季节,个中还隐寓朝廷“使民”不“以时”之意。“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 “诀绝”,意思就是永别。被征的男子与妻子在道口分别,一方是此一去难得生还,一方是病痛交加,不可支持,倒卧在草丛中,未来的吉凶也不可保,彼此心中的酸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首词特别感人的是最后七句,词人匠心独运,径直地写进了夫妇话别的温存问答。“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这是妇问夫。“三江”,泛指长江中下游一段,寓去处遥远的意思。“百丈”,是拉船的竹纤,寓拖拉很吃力的意思。“雪浪排樯夜吼”,以长江水急浪大,寓拉纤之险重。“土牛鞭”,官员打泥塑之春牛的鞭子。土牛无有知觉,不怕鞭打,人可就受不了。此三句写出了妻子对丈夫的遭遇、命运的深挚关切。“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祐我,归田亩。”这是夫嘱妇。官令不可违,逃也逃不脱,被强征的丈夫只好嘱托病中的妻子,赶快请巫婆到庙里去求神,保祐自己能够平安地返回家园。这嘱托,与其说是表达了被征纤夫的希望,倒不如说是给病中的妻子一点精神安慰,让她抱着这样一种希望挣扎着生活下去。此词以纤夫夫妇话别的对语作结,如泣如诉,读之令人心酸。
全词基本上是只作客观的叙写,词人没有明白地对所叙写的事情表示愤慨或同情,也舍弃了诗词所常见的“卒章显志”的笔法。但是,由于它真实地叙写了事情的原委,而且经过词人含咀酝酿的叙述语言,以及所展示的景象,又大都含有深一层的意蕴,褒贬的倾向性也就自然地寓于其中,流露于外,并且较之词气浮露的愤慨或同情,更深沉有力,更真切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