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钰·曲游春》原文赏析
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韵(三首其三)
晓日还升未?正虬箭犹传,兽烟初细。鸣鸟间关,痛精卫炎姬,子规川帝。千载人何处?笑符谶、何劳悬记。欣然更拓云蓝,自写新词窗底。
窗外光阴编地。才画角飘残,一声天际。竖子成名,念英雄难问,夕阳流水。独下新亭泪。尽寂寞、闲居无事。谁论江左夷吾,关西伯起。
本篇是陆钰组词《曲游春》中的第三首。前两首分别写词人午梦惊醒或日落月升时的凄苦心境,第三首则从夜阑欲晓的辰光落笔,三首词由此构成了一组有机的艺术整体,深刻而全面地展现了哀恸无端、愁怀难解的遗民生活,凄恻感人。
“晓日还升未?”感喟何其深也。漫漫的长夜似乎遥无止境,彻夜辗转反侧、不曾合眼的词人,心头在呼唤着东方的光明,期待晓日的初升。这种“苦海无涯”的沉重茫然心态,正是明末山河变色、家国沦亡的悲惨社会现实,在文学作品中的典型反映。首句一声透彻肌骨的自问式长叹,将一股悲凉的感情气氛迅速注入以下的通篇文字,全词基调由此一锤定音。“正”字领起两句工整沉稳的对仗,语气转沉炼,化出室内景物。以无声之静景,答不平静之心问,由虚入实。“正”,正是;强调时间。此刻正是漏壶中虬箭还在移动,香炉兽嘴徐徐细吐袅袅炉香的时分。天,还没有亮!静寂得近乎压抑的静物画,形象地告诉人们:夜正深,沉沉如水,阒无人声。二、三句的语气与首句心情迫切的口吻遽成对比,静静的画面后,听得到醒卧着的主人公心房的“砰砰”跳动声响,竟如一组伴响着画外敲击声的当代电影镜头,氛围沉重而压抑。三句用笔极为细微简练,有情有景,又问又答,开合之际,人物、时间、地点相继牵挽而出。“鸣鸟”三句,写鸟鸣和闻声后的心理活动。“间关”,鸟鸣声,这是黎明前的声响。“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室外流利清脆的鸟雀吱喳声,打破了夜的死寂,宣告难挨的长夜终于走到尽头。然而欢快的黎明声响,并没有给渴盼晓日的词人带来一丝安慰,反而骤然间将他推入更为痛苦的深渊。原来,自由快意的鸟唱使他联想起精卫、子规的凄厉啼声,顿觉十分痛心。词意跌深一层。精卫,鸟名,相传是炎帝的女儿所化,故曰“炎姬”。《山海经·北山经》:“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子规,即杜鹃鸟,相传是失位蜀帝的冤魂变成,故曰“川帝”。杜鹃鸟至春月间则昼夜悲鸣,“人言此鸟,啼至出血乃止”(唐陈藏器《本草拾遗》)。其声哀怨,闻者凄恻。词人故国之悲深埋心中,一草一木,一声一响无不触痛其意绪。黑暗的长夜,固然使其痛苦难熬,欢乐的声响也深深刺激着他,恍惚中,耳畔交叠而急促地响起精卫、杜鹃的悲鸣声。鸟类意象的暗示性与词人身份、处境、心绪相联系,可体会到意象所象征的时代内容:故明君父,抗清义士死不瞑目的冤魂。向帝魂而再拜,痛精卫之难填东海,“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辛弃疾《贺新郎》词),词人心头也在漉漉滴血。接下转发议论,以故作旷达语自我开释:“千载人何处?笑符谶、何劳悬记。”符谶:指符命和谶纬之语。古代帝王常“奉顺符谶,建位易号”(《三国志·蜀·后主传》),民间亦好以符谶说兴亡。明末动乱之际,符谶之语四处蓬起。词谓这些漫说兴亡之辞,一时蛊惑人心,实际全是无根妄言,不值一记。试问符谶所说的万世江山,今有谁人相传?词人试图以历史虚无主义的观点,来解决亡国的无情事实与故国难忘的执着心情之间的矛盾,词用一个“笑”字,轻轻掩去心头深广的痛苦。自笑痴心,翻出尘俗,似乎得到了自我解脱。于是,上片结句推出一个笑颜填词的镜头:“欣然更拓云蓝,自写新词窗底。”云蓝,笺纸名。曙光映照的窗下,欣欣然在案上摊开云蓝笺,潇洒挥毫,自写新词。俨然一副萧然出尘、逍遥自乐的世外隐士的神态。上片以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的手法,交错叙事、写景、议论,细微地刻画出词人内心的痛苦、矛盾及矛盾暂时解决所获得的释然,于曲折反复中剖露心境。
过片以“窗”接“窗”,自然承下,但是时间地点都悄悄地转换了:地点,由“窗底”移出“窗外”;时间,自破晓过渡到“光阴编地”的黄昏。下片就在全新的背景下铺开。这是暗转。《蕙风词话》卷一指出:“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词人的“欣然”感情,暗中已淡淡失去,凝视着窗外的满地阳光,只剩一片茫然。忽然,一声军号残声从天际飘落,词人心中一惊。“画角”,指黄昏时光远处军营鸣响起关闭辕门的号角。角声悠长凄寒,和着晚风四散。因为军队驻扎距离甚远,所以只听见隐隐约约一声残角从天际滑落。虽然才“一声天际”,却平添上不少战乱的气氛。“萧萧飒飒,边声四起,愁闻戍角与征鼙”(毛文锡《甘州遍》词),愁意恨情暗中又浮出。真是推不开,遣不去,百般缠人。词人漫步桃花坞外小山坡,抬眼眺望辽阔的山川景色,如血的夕阳无语缓缓西沉,潺潺的江水默默向东流去,一切很快就要淹没在苍茫夜色之中。此景此情,他不禁想起帝国不可挽回的没落命运,不禁想起了晋代阮籍登广武山观楚汉战场时的悲凉心境,于是发出了“竖子成名,念英雄难问”的哀叹。阮籍叹曰:“时无英才,使竖子成名。”(《晋书·阮籍传》)词人变用阮籍语序,表现了对满清入主中原的愤慨、蔑视,及对明王朝大厦倾倒、无人可力挽狂澜的感伤、消沉。“夕阳流水”,景语亦情语,景象亦意象,富有象征意蕴。独立暮色的词人怅睹此景,流下了凄凉的“新亭泪”。新亭泪即国难之泪,用“新亭对泣”的典故(见《世说新语·言语》“过江诸人”条)。至此,上片破晓时“欣然”而“笑”的心情荡然无存,而原来已经悄悄隐去的痛苦感情,随着哗哗流淌的泪水又明朗化了。从字意上说,“新亭泪”是遥承“千载人何处”而滴落的,从感情上说,两者貌似判然相反,实则一种感情两种表现形式,不过各趋极端罢了。接下,紧跟进“尽寂寞、闲居无事”二句,补足“新亭泪”寓意。词人自伤书生手无缚鸡力,空有“山河之异”的哀泪,徒“作楚囚相对”,面对神州陆沉,只能血泪沾襟。多事之秋却“闲居无事”,民族意识十分强烈的词人痛苦万分。他觉得,长夜难熬,白天也极其难挨,小桃源的遗民生活,寂寞而孤苦。真可谓度日如年,一夕发白。“岁月无多人易老,乾坤虽大愁难着”(宋吴潜《满江红》),这是时代的痛苦,民族的悲哀,可以看作明末遗民的普遍心声和一般生活写照。词人之笔,饱蘸泪水,意蕴沉郁笃厚,力度极大,感人至切。“谁论”二句,以再发感叹收束全篇,寄慨遥深。二句用典。“江左夷吾”,夷吾,即春秋时管仲,名夷吾,曾相齐桓公称霸。《论语·宪问》:“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古代民族斗争中的著名汉族栋梁之臣。江左,江东。“江左夷吾”,本是晋代温峤称赞东晋贤相王导的话,《晋书·温峤传》:“于是江左草创,纲维未举,峤殊以为忧。及见王导共谈,欢然曰:‘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词借指能支撑残局,拯救民族于清朝铁骑之下的栋梁之臣。“关西伯起”,伯起,东汉大臣杨震的字。《后汉书·杨震传》:“震少好学……明经博览无不穷究。诸儒为之语:‘关西孔子杨伯起。’”杨震为人很有气节,不轻易出仕,不阿从佞邪,立朝有正声,直道公廉,最后被诬而死。词借指保持凛然的民族气节,甘于守道而死的志士仁人。“谁论”,是叹无人重视,也即无人取法王导、杨震之意。这里,有对明末国势的忧虑和哀挽,更有对当时一些丧失气节、甘心事清的士大夫的责斥和鄙睨,暗射上下片“痛精卫炎姬”、“念英雄难问”之语,进一步挑明其深层寓意。联系到词乃和查伊璜韵,似还含蓄地寄有守贞死节之共勉,是陆钰后来绝食自断以明志的思想基础。结句咏古寄慨,格调悲沉,“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李渔《窥词管见》)。下片写薄暮时分痛苦再起,与上片相映相融,浑成一体。词善用皴染法,咏意步步深入,感情层层明朗;煞尾着一加重笔,拍合又宕开,耐人寻味。
陆钰的三首《曲游春》,全属和韵之作,又有个共同点,好用典故。“词不宜和韵”(张炎语),容易受束缚;也不宜多用典,容易隔而不融:此乃词家二忌。然而词人挥洒自如,虽和犹如自作,典故融如己出,词篇曲折三致意而真气自贯,显示出词人高超的填词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