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千秋岁(苑边花外)》原文与赏析

少游得谪,尝梦中作词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竟以元符庚辰死于藤州光华亭上。崇宁甲申,庭坚窜宜州,道过衡阳。览其遗墨,始追和其《千秋岁》词。

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注〕  元符庚辰: 元符三年(1100)。  藤州: 州治在今广西藤县。  崇宁甲申: 崇宁三年(1104)。  轧: 摩轧。  鸣珂: 马身上的玉制装饰品。  齐歌: 古有齐人善讴之说,此处是泛指。云绕扇: 暗用《列子》韩娥善歌,响遏行云典故,形容歌声美妙。  赵舞: 古代赵国女子善歌舞,天下闻名。此处也是泛称。  严鼓断: 宋代都城汴京有宵禁,以击鼓为号。  兔园: 《西京杂记》说,梁孝王刘武在汴梁筑兔园。  虎观: 指白虎观,东汉章帝时曾在这里会集学者讨论五经,词里用以代称宋国史馆和秘书省一类的学术机构。

这是一首悼念故人的词。这首词的作者,据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说是晁补之。张宗橚《词林纪事》卷六说:“汲古阁《山谷词》、《琴趣外篇》(晁补之词集名)并收,当以山谷词序为正。”张宗橚的说法是正确的。据词的序文,可知这首词作于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当时黄庭坚被贬宜州,经过衡阳,在秦观的好友、衡州知州孔毅甫处,见到了秦观的遗作《千秋岁》词。秦观是哲宗元符三年(1100)在贬谪中死于藤州的,黄庭坚追和《千秋岁》词时,距离秦观之死已经五年。

词的上阕写在朝为官时的欢乐。黄庭坚和秦观都出自苏东坡门下。哲宗元祐年间,又同在朝为官。黄庭坚任《神宗实录》检讨官,又迁著作佐郎,加集贤校理;秦观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意气相投,关系亲密,是他们生平最得意的时期。词的开头两句从退朝以后说起,“飞骑轧,鸣珂碎”,写出了他们退朝以后联骑奔驰的快意情状。“齐歌”两句写他们公余之暇的征歌逐舞,有动听的歌声,有婀娜的舞姿。他写这些,主要是表现他们在得意时期的深契豪情,并不是表明他留恋的就是过去这种生活。在“严鼓断”两句里,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在酒酣耳热之际,会纵谈国家大事,会谈诗论文,如果有他们的老师苏东坡在座的话,气氛会更加活跃,一定是庄谐杂出,议论风起。这是历史上很高级的文学集会。可惜他们集会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能留待后人想象了。政治风云的突然变化,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绍圣元年(1094),章惇等人执政,元祐党人都被贬官,他和秦观连遭贬谪,不复相见。词的下阕写他对秦观的沉痛悼念。“洒泪谁能会”表明自己的哀苦心情没有人能够领会,其实他的哀苦心情是不难领会的,他是在悼念秦观,实际上也是自悲自悼,也就是曹丕《与吴质书》中所说的:“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他和秦观遭遇相同,秦观已死,坟有宿草,而他仍在奔赴贬所途中,岂能久生!这大概就是“洒泪”一语的深刻含意。他在追和秦词的次年亦即崇宁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果然死在宜州。“醉卧藤阴盖”,用的是秦观《好事近》词中的句子。由秦观的词,想到了秦观的死,他感叹“人已去”而“词空在”,言外之意是对秦观之死,表示痛惜。在“兔园”两句里,更强烈地表露出他的痛惜心情。“高宴”之所以“悄”,“英游”之所以“改”,是因为秦观已不在人间,以苏轼为中心的一班才士则因遭贬而风流云散。黄庭坚赞赏秦观的学识与才华。秦观之死,对他来说,是失去了一位交谊深厚的朋友,而对国家来说则是失去了一位可以作出更大贡献的英才。秦观死的时候才五十一岁,是无情的政治风波吞没了他的生命。“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秦观的横遭折磨,以至于死,使他感慨百端。这是全词的警句,集中地表现出他的沉痛情绪。

黄庭坚的词作,在当时他的朋友中间,评价不一,陈师道说:“今代词手惟有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逮也。”(《后山诗话》)把他和秦观并论,这在当时是很高的评价。但晁无咎却说:“黄鲁直间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著腔子唱好诗。”(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在后代也有异同之论,称之者如夏敬观,说:“‘超轶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东坡誉山谷之语也,吾于其词亦云。”(手批山谷词)毁之者如彭孙遹,说:“词家每以秦七、黄九并称,其实黄不及秦甚远,犹高(观国)之视史(达祖),刘(过)之视辛(弃疾),虽齐名一时,而优劣自不可掩。”(《金粟词话》)大概是喜婉约者贬之,喜豪放者尊之。平心而论,黄庭坚的词的基本风格是豪放的,受苏东坡的影响比较大。他是个大才,偶尔写些婉丽词,如《清平乐》(春归何处)、《蓦山溪》(鸳鸯翡翠)等,风味绝不减秦七。他的毛病是下笔轻率,好写些庸俗卑下的东西,为人所诟病。这类作品大多产生在他的青年时期。到后来,饱经忧患,他的创作态度也转趋严肃,他晚年的一些作品,足可与东坡争辉。这首追和秦观的《千秋岁》词,就是非常老成的作品。感情深沉郁勃,在用语上不事藻饰。通过上阕所写的欢乐,与下阕的悲愤,形成强烈的对比,反映出政治局面的重大变化,从中抒发出悼念故人的深情,同时也表露出自己的身世之感,切身之痛。和韵词比和韵诗更难写,压“海”字韵尤其难。但他写来,毫无着力之痕。“波涛万顷珠沉海”和秦词末句“落红万点愁如海”相比,功力悉敌,比起孔毅甫和词末句“仙山杳杳空云海”(全词见《能改斋漫录》)来,要劲健、形象得多。黄庭坚这首《千秋岁》词,在词史上是值得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