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写真自赞》原文与赏析

或问鲁直:似不似汝?似与不似,是何等语!前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纪;后乎鲁直,若甲若乙,不可胜纪。此一时也,则鲁直而已矣。一以我为牛,予因以渡河而彻源底;一以我为马,予因以日千里。计鲁直之在万化,何翅太仓一稊米。吏能不如赵、张、三王,文章不如司马、班、扬。期期以富贵鸩毒,而鸩毒不能入其城府;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无所措其爪角,则于数子有一时之长。

——《豫章黄先生文集》

〔注〕  鲁直:黄庭坚字。  稊(tí):一种形似稗的草,实如小米。

此题下共有六篇,兹选其第四篇。

“赞”是古代文体的一种。本用于颂美,后来也用于评述,一般篇幅简短句式整齐有韵。

这是一篇自题肖像赞,古人将摹画人物肖像称作写真。这幅像中人乃作者自己。

这篇像赞,写得很有玄学机趣,表现了作者豁达兀傲的襟怀,是山谷题赞中的佳作。

文章的开头很诙谐,是作者代人发问:“画中之人,像不像你呀?”此问提得平常,但作者的回答却睿智机敏,意味深长。他首先以不可思议的吃惊语气,否定了这个不确切的提问:“似与不似,是何等语!”他之所以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是因为在黄庭坚看来,人之一生,是个迁流不息、生灭无常的过程,作为个体的我,亦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样一个生命的流转过程中,它稍瞬即逝,是我非我,没有恒常固定的主体存在,一个人从出生到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直至死亡,是个我我相续的生命之流,过去之黄鲁直不可胜数,将来的黄山谷亦难以算计,那么,像中之人,到底应该像其中哪一位呢?我之为我,只存在于刹那之一时,故文中云:“此一时也,则鲁直而已矣。”过去之我与现在之我,画上之鲁直与生活中之鲁直,既同属一生命之流,但又各生分别,永不相同,这样,就有个既像又不像的问题。他在另一篇题像赞中也曾这样说:“道是鲁直也得,道不是鲁直也得;道似鲁直也得,道不似鲁直也得,世间八万四千,究竟谁分皂白。”(《题传神》)八万四千乃佛教术语,泛言其多。以上这些玄学机锋无疑取自佛教,佛教认为世界上一切事物(当然包括人)都是生灭无常,相续不断的,没有恒常不变的存在,黄庭坚在此是借机发挥,显示自己学佛有得。“一以我为牛”、“一以我为马”,两句出自《庄子·应帝王》,原意是不辨物我是非,作者在此借用并有所增益。前句“渡河而彻源底”比喻自己道力深厚、坚定无比。他在《深明阁》一文中有“象踏恒河彻底,日行阎浮破冥”句,显示自己不变难移的恒常本性。而后句的日行千里之速,则象征着自己迁逝速化的生命之流。

黄庭坚这些取益于佛道的思想,对他的立身处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使之明瞭了自己在万物造化过程中的所处的位置:“计鲁直之在万化,何翅(啻)太仓一稊米。”其句出自《庄子·秋水》:“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以往人们常以沧海一粟形容自己在人生的长河中微不足道,渺小可悲。但作者太仓稊米的比喻,却无自怜自哀的情味。这是因为,他已将自己渺小而短暂的一生,融化于宇宙万物迁灭无常的造作之流中,于此明白了自己的人生意义与价值,从而形成为一种兀傲自信,淡泊名利,随缘任运,超尘拔俗的人生态度。所以,他能在文章最后不无自豪地宣称:“吏能不如赵、张、三王,文章不如司马、班、扬。期期以富贵鸩毒,而鸩毒不能入其城府;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无所措其爪角,则于数子有一日之长。”“赵”或指赵岐,“张”当指张良,“三王”或为东汉时王尊、王章、王骏,俱是佐君有功、吏治有声之臣。“司马”即司马迁,“班”指班固,“扬”为扬雄,均为汉代史家文豪。对他们的吏能文才,作者固自认弗如,但其兀傲豁达的襟怀,作者又自许是前人未有的。“富贵鸩毒”、“世故豺虎”是古人对功名利禄、人情世态的贬词,比喻其伤人害人之酷烈。而黄庭坚却认为自己能出污泥而不染,保持淡泊自守的人格品节。这在相当程度上要归之于他出入释老的思想修养。文章中那些睿智机敏的言辞,不仅表现了作者深邃执著的玄学思辨,更是他卓荦不群,豁达自信的人品独白。他既是这样说的,也正是如此做的,所谓身体而力行之。作者一生踬仆困顿,虽几经贬谪,仍置生死荣利于度外。读了这篇《写真自赞》,亦可知其充内形外之渊源所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