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行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四遐。
南陟五岭巅,北戍长城阿。
深谷邈无底,崇山郁嵯峨。
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
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
夏条集鲜藻,寒冰结冲波。
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
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
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负戈。
苦哉远征人,拊心悲如何!
《从军行》是汉、魏乐府歌曲旧题,属《相和歌·平调曲》。《乐府解题》说: “《从军行》皆军旅苦辛之辞。”陆机这首乐府诗也是写同一主题。它的首句“苦哉远征人”翻用汉末左延年《从军行》的首句“苦哉边地人”,把“边地人”改为“远征人”,便点出诗的主题是歌咏从军远征士卒的艰苦。
这是一首精心写作的诗歌,然而并不动人。主要原因是诗人极力描写,甚至夸张表现远征士卒所经受的外部条件的艰苦,并未表现出他们内心活动和精神状态,结果却产生了奇特的矛盾的艺术效果,或是思想变成艺术,或是悲伤化为豪壮,见仁见智,都在读者自己领会,已非诗人主观表现的目的和效果。
诗的构思出于理智,并非来自生活体验的激动。诗人确定的主题是远征,主题思想是士卒远征生涯极其艰苦。因此,他努力表现的是如何艰苦。于是形成了诗的结构安排。全诗十韵二十句,如乐府歌曲要求,每二韵四句为一节,共五节。第一节写征途极远,南过五岭到闽粤,北守长城在塞下。第二节写行军极难,穿过望不到头的深谷,翻越起伏重重的高山,攀树爬高,跋涉瀚海。第三节写气候剧变,经历酷暑炎热,忍受寒冬凛冽,潮湿的南方夏树生菌,干寒的北方大河结冰。第四节写战争激烈,北方战马如云纠结,南方战旗星罗密集,刀光剑影纷纷,响箭劲射飕飕。末节以营地日夜紧张备战作结,不胜悲伤,上应首韵。显然,按照远征的戍所、征程的地势和气候、战争及营地生活等方面,凡属远征主要生涯,都予集中描写。也就是说,该写的都写了,没有遗漏重要方面,也没有突出哪个重点。整体地看,它仿佛一组屏风画,分开是一个个独立画面,合起来便见全貌。每幅画面都是风光景象的场面,表现远征士卒群体活动状态,没有完整情节,也没抒情主人,诗人是个画外的旁白者。
这诗在艺术表现上的显著特点是,采用咏物辞赋的铺陈排比,概括描写从军远征艰难的场面。具体地说,诗人是以对偶工整的语言,作对比鲜明的描写,表现极端艰难的状态,因而形成典丽而铺张的风格。以岭南和长城为远征的南北戍所,便是一种极端状态的设想。从这一点入手,便可以把远征全过程的各个方面都安排在极端艰难状态,便于对此描写,利于骈偶锤炼。诗中除起结二节外,中间六韵都是以南北不同自然地理气候及战争特点为骈对的诗句。通篇骈对,形成典重雅丽的风格;而一律采用上二下三的陈述描写句式,不免平板单调。但是一气铺陈排比极端艰难状态,便是夸张地表现客观真实,又有铺张扬厉的气势,使骈对的单调句式有所冲淡。实际上,诗人构思创作,不多重视主题思想的深掘,更精心于艺术手法的运用和诗歌语言的提炼。因而读者在欣赏此诗时,与其说被艺术地表现出来的思想内容所激动,毋宁承认是一个平常的思想认识被如此精心的艺术表现出来。而由于它的艺术并非浑然一体的天衣无缝,因而读者也就更容易发现诗人剪裁经营的针线痕迹,别有一种欣赏趣味。给陆机扣上形式主义帽子,大可不必,但是诗人过分注重艺术表现,以致本来动人的主题也变成了平淡无奇的思想,就象用魔术来表演神圣主题,而观众欣赏的仍是魔术的奇幻。
诗人毕竟描写了远征士卒的种种极端艰难的状态,而且是客观存在的真实的艰难。诗人的本意十分清楚: “苦哉远征人,拊心悲如何”!请读者扪心自问,远征士卒这样艰难的从军生涯苦不苦?令人悲伤不悲伤?然而由于诗人几乎不触及远征士卒对艰难的内心反应,读者只读到士卒所经历的种种极端的艰难,因而对于后世读者来说,必然会引起因时因人而异的艺术效果。除去首尾四句的诗人旁白,则中间十六句确实描写了中华祖国大地的疆域辽阔,山川雄壮,地貌变化,气候各异。因而驻守边塞,征途遥远,备历艰难;保卫祖国,任务艰巨,战争激烈。如果从这个角度欣赏,则读者对远征士卒默默承受艰难,甘心保卫祖国,不禁由衷敬仰,于是悲伤同情将变为悲壮激扬,读者也许感受到的是一首慷慨报国的庄重赞歌。倘使将士卒视为封建帝国奴役驱使的人民,被迫承受艰难,则读者或许会深深悲慨于人民默默忍受历史重负的命运,于是同情会引起思索。显然,这类艺术效果都不是诗人创作本意所求的。正因如此,前人评论陆机乐府诗,赞赏者以为“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清刘熙载《艺概·诗概》);贬薄者斥为“一味排比敷衍,间多硬句,且踵前人步伐,不能流露性情,均无足观”(清黄子云《野鸿诗的》)。见仁见智,大相径庭。今日欣赏此诗,不妨超脱具体作品拘限,从骈丽排比的具体特点深入一步,探讨它的艺术形象所产生的艺术效果,思索造成见仁见智的评论的原因,也许更有意义,饶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