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王猷定·钱烈女墓志铭
扬州有死节而火葬于卞忠贞祠南十五步, 为镇江钱烈女之墓。烈女死明弘光乙酉 【1】 四月二十七日,五日乃火。以家于忠贞祠, 即其地为墓。当其死, 告于父, 无葬此土, 以尸投火。父如其言。
南昌王猷定客扬州, 与里人谈乙酉事, 辄为诗文吊之。岁丙申春, 其父乞余铭。痛哭言曰:“吾老人无儿, 自吾女死, 而老人不欲生也。城破, 督师史公【2】率兵趋东门。女决其必死, 己持刀欲自刭, 余挽其手; 积薪以焚, 余又夺去; 结缳丝绝, 缳又断。余皇急不知所出, 不得已, 乃予以药, 曰:‘汝姑视缓急可也’”。
猷定为之感泣。时, 宾客闻者皆流涕。
又言曰:“呜呼! 吾老人十年以来, 头童【3】然秃且尽, 而视听茫然, 而肝胆崩裂, 如沸如屠然。每忆吾女吞药不得死, 吾老人不知生之可恋, 而死之可悲也! 兵入, 以戈刺床下, 数刺, 数抵其隙, 乃去。不知女反匿床下。药发,喘不绝。余与老妻抱之恸,强饮以水,不死。女泣谓余曰:‘儿必死,无缓儿为也。儿受生养十六年,父母又无男儿,不能与父母相养以生,相待以老,俾【4】至于终身。而今使父母收我骨, 目不瞑矣!父老祖宗之不血食【5】。家世江南,当与母勉图归计耳。’时注水庭中,立起以头投水;水浅, 自顶以上不及颈。余力持之起, 目瞪, 口泻水如注。是时, 雨甚, 门外马蹄践血与泥声溅溅。比【6】屋杀人焚庐,火四起。夜,女以纸渍水塞口鼻,强余手闭其气令绝。余心痛,手不能举。又解衣带强母缢之,母仑卒走出。闻足击床阁阁【7】。呜呼!死矣!”
猷定闻益悲,忍不铭!
烈女名淑贤。父为镇江钱公应式。母卞氏。公善医,活人者众。女死后,受兵梃刃【8】数十,不死。兵缚公欲杀,以手格【9】之,皆仆地,反得免。卞时病甚,亦受刃,久之复苏。人以为女之阴助云。
铭曰: 三光绝,一炬烈。后土争之,土欲裂。瘗【10】尔于忠贞之旁。丽重离【11】以照四方之缺。
【注释】
【1】弘光乙酉:弘光是明福王朱由崧的年号,乙酉年,即公元1645年。
【2】督师史公:指以宰相身份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
【3】童:秃的。
【4】俾(bi):使。
【5】血食:古时杀牲取血,用以祭祀。此指祭祀。
【6】比:靠近、接连。
【7】阁阁:此处用作象声词,形容烈女用足击床声。
【8】梃刃:兵器。梃:棍棒。刃:刀。
【9】格:击、打,拼搏。
【10】瘗 (yi):掩埋、埋藏。
【11】 丽重离: 丽, 依附。重离, 指日月。
【赏析】
这是王猷定为钱应式之女淑贤写的一篇墓志铭。
这篇墓志铭通过钱应式老人之口, 叙述了钱烈女淑贤在扬州被清兵攻陷后, 以死抗争的经过, 从而表现了烈女反对异族侵略, 在敌人面前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
这篇墓志铭叙事悽怆壮烈, 写得感情浓烈沉挚, 颇有笔力。
全文可分为七个自然段, 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 即第一自然段。交代钱烈女在清兵攻陷扬州后为大义而死并以尸投火的时间, 地点及其墓址。这是文章的开端。
第二部分是第二至第五自然段。叙述钱烈女死去十余年后, 钱应式老人为女儿“乞铭”的经过, 并通过钱老人之口, 详写烈女为不落入清兵之手,“凡五死而得绝”的过程。记叙中, 一字一泪, 一字一泪, 荡气回肠,感天动地。这是文章的主体部分。
钱烈女之事,在 《清史稿》 中也有记载, 不过, 只寥寥数十字:“钱应式女淑贤, 丹徒人。闻城破。数自杀, 未绝。雨甚, 门外万马声, 比屋杀人, 火四起。淑贤以纸渍水塞口鼻, 持父手壅其气, 父手悸不能举, 又解衣带, 强母使缢。母哭走, 出, 闻足击床阁阁, 入视, 已绝”。而在这篇墓志铭中, 作者怀着炽烈的情感, 极为详尽地记叙了钱老人哭诉烈女死节的全过程。顺治二年 (即乙酉年) 四月扬州被清兵攻破, 烈女视督师史可法趋东门, 形势已无法挽回, 便立下必死的决心。父亲叙述说: 她“己持刀欲自刭, 余挽其手; 积薪以焚, 余又夺去; 结缳丝绝, 缳又断。余皇急不知所出, 不得已, 乃予以药。曰: ‘汝姑视缓急可也’。”这段记叙, 语句极其仓促, 情感极为壮烈。把面对异族入侵, 烈女恨敌入骨, 御敌无方,决心以死自卫的情景和面对女儿死节, 慈父爱女心切, 救女无术, 不知所措的情景交织在一起, 形成紧张悽怆的气氛。至此, 事件虽然还未讲完一半, 而作者王猷定已经“为之感泣”, 宾客也“皆流涕”不已了。这种抒情式的插叙, 使叙述告一段落, 既烘托了悲剧气氛,又为后边的继续叙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接着, 作者记下了钱老人悲痛的抒情:“呜呼! 吾老人十年以来, 头童然秃且尽, 而视听茫然, 而肝胆崩裂, 如沸如屠然。每忆吾女吞药不得死, 吾老人不知生之可恋, 而死之可悲也!”爱女死去十多年了, 父亲仍承受着剧痛的熬煎, 挣扎于极度痛苦之中。十余年时光过去了, 但思女之心更切, 念女之情更浓。以至于头发脱尽, 视听茫然, 每时每刻,内心深处都“如沸如屠”。痛定思痛, 痛苦至极, 绝望至极, 麻木至极,乃至“不知生之可恋,而死之可悲也!”
如果说前边的文字使人为烈女之烈而感泣,那么至此,人们又在为钱老人的心境而悲伤了。这样的抒情,使人撕心裂肺,柔肠寸断,也为继续写烈女事迹,进一步渲染了更加悽壮的气氛。接下来,钱老人叙述了扬州沦陷后的情况。当时,天上大雨倾盆泻下,地上清兵如密林压来,他们寻衅作恶,烧杀奸淫,无所不为,“比屋杀人焚庐,火四起。”整个扬州城惨遭清兵铁蹄的践踏,百姓挣扎在水火之中。钱老人家里,敌兵已经入室,他们穷凶极恶,“以戈刺床下,数刺,数抵其隙,乃去。”但这一批去了,谁能保证,下一批不来!而烈女,已经无处藏身,只能“反匿床下”。想活下去,已经无望。当时,她“药发,喘不绝”。但并没有死。为求速死,她又“立起,以头投水,水浅,自顶以上不及颈”,仍没有死。接着又“以纸渍水塞口鼻”,并强父“手闭其气令绝”。“又解衣带强母缢之”。最后终于“死矣!”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在清兵大举入侵过程中,为不遭受人身凌辱,就这样死去了。悲哉!壮哉!
作者用“猷定闻益悲,忍不铭!”的抒情,与前边“其父乞余铭”照应,并结束了这部分的记叙。
第三部分是第六、七自然段。补叙烈女姓名,并介绍其父母。“公善医,活人者众”,不仅交代了钱老人的职业,而且用他医术高明,能“活人者众”来反衬在关键时刻他独独没能挽救亲生女儿生还的悲剧。
女儿死后,两位老人均惨遭兵刃,而他们大难不死,原因呢?文中写道:“人以为女之阴助云。”此话虽为荒诞,但是却从另一侧面反映了人们对烈女的无限崇尚,对两位老人的无比同情。铭文部分“三光绝,一炬烈”等文字,是赞扬烈女嘱父将尸投火,火炬之光与日月星辰争辉。黄土也有情,纷纷争着掩埋烈女。烈女精神将依附日月,以照四方。
总之,本文记事,激昂悲怆,波澜跌宕,动人心弦,充分显示了作者善状情事的笔力。
写人活脱生动,个性鲜明突出也是这篇墓志铭的特色。
本文除烈女之外,还写了钱氏夫妇、里人、督师史公、清兵卒等等。作者善于抓住人物性别、年龄、身份等特点,叙写人物的方方面而,完成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刻画烈女,作者主要突出一个“烈”字,刻画出这血气方刚的十六岁少女,刚烈不阿的个性。她面对犹如洪水猛兽般的清兵,视死如归,想方设法,以死抗争。但如果仅仅写人物的这一个方面,那么,人物形象还欠丰满。所以作者在写烈女最后与父母诀别的对话中,又展示了人物性格的另一个方面。
烈女在药发而又不能立死时, 她一方面不让父母解救自己, 而是恳请父母尽快帮助自己结束生命。但另一方面, 她内心深处, 对父母十六年的养育之恩, 总是念念不忘。她深感愧疚的是,不能与父母“相养以生, 相待以老, 俾至于终身”, 反而“使父母收我骨”, 以至于牵肠挂肚, 死不瞑目。她还想到父母无男儿, 她死后, 两位老人孤苦无依, 漂泊异乡, 该是多么艰难困苦! 所以, 她殷殷叮咛二老:“家世江南, 当勉图归计耳。”至于这种归宿又将给父母带来些什么, 她实在是顾及不得了。钱氏女儿在强敌面前, 义无反顾, 只求速死, 至忠至烈; 而在父母面前则情思绵绵, 难舍难分, 至尊至孝。这样, 通过对人物言语情态的描述, 一个刚烈而又多情、有血有肉的少女形象便呼之欲出了。
文中钱老人的形象, 也是丰满感人的。作者从多方面描写钱老人的语言、行动, 从而揭示他复杂的内心世界。女儿死节十余年后, 钱老人为女儿“乞铭”, 一个“乞”字, 道出了老人对爱女的多少思念, 多少缅怀! 钱老人对女儿深深爱怜, 并且, 他理解女儿为躲避清兵凌辱而死节的做法, 但是, 他又不忍看着女儿自尽。所以, 女儿“自刭”, 他“挽其手”。女儿“积薪以焚”, 他去夺薪。但女儿坚持己见, 死志已决。在极端紧迫、激烈的矛盾冲突中, 老人实在无计可施, 不得已才“予以药”, 让女儿视情况缓急而行。这似乎是帮助女儿殉节, 但是, 当女儿强其手“闭其气”时, 老人又“心痛, 手不能举”。这就把老人心爱女儿, 理解女儿, 又不能帮助女儿摆脱绝境的复杂矛盾的心理刻画得深刻而真切。这是从骨肉之情方面来刻画老人。
还是这位老人, 在敌人而前, 又怎样呢? 女儿死节后, 敌人果然又来作恶, 他们对两位老人施加暴力, 除“梃刃数十”外, 还残暴地“缚之欲杀”。实在欺人太甚! 老人手无寸铁, 而且正处在悲痛之中, 但他以一人对数敌, 挺起反抗,“以手格之”, 使敌人“皆仆地”, 而自己和老伴才得以免于一死。这种不畏强暴, 不甘凌辱, 奋起自卫, 以力抗争的行动, 也正表现了老人崇高的民族气节。
其他人物如在“女儿”解衣带强母缢之”时, 痛苦得“仓卒走出”的母亲; 听钱老人哭诉时,“皆流涕”不已的宾客; 为烈女事迹“感泣”、“益悲”的作者王猷定等等, 虽都着墨不多, 但各具情态, 各有性格, 使读者难以忘怀。
王猷定以笔墨, 更以情感, 以血泪凝结文字, 写钱氏女儿义无反顾地殉节, 写老人呼天抢地的悲诉, 实在动人心魄。难怪当时评论家们写道:“每读轸石文, 见其喜亦喜, 见其哀亦哀, 忽不知感叹之何自而生, 涕泗之何自而集也。”究其原因, 大概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