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记王忠肃公翱事》鉴赏

古文·记王忠肃公翱事

崔铣

公一女(1),嫁为畿辅某官某妻(2)。公夫人甚爱女,每迎女,婿固不遣(3),恚而语女曰(4): “而翁长铨(5),迁我京职(6),则汝朝夕侍母(7); 且迁我如振落叶耳(8),而固吝者何(9)?”女寄言于母(10)。夫人一夕置酒(11),跪白公(12)。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13),出,驾而宿于朝房(14),旬乃还第(15)。婿竟不调(16)

公为都御史(17),与太监某守辽东(18)。某亦守法,与公甚相得也(19)。后公改两广(20),太监泣别,赠大珠四枚。公固辞(21)。太监泣曰: “是非贿得之(22)。昔先皇颁僧保所货西洋珠于侍臣(23),某得八焉(24),今以半别公(25),公固知某不贪也。”公受珠,内所著披袄中(26) ,纫之(27)。后还朝,求太监后(28),得二从子(29)。公劳之曰(30): “若翁廉(31),若辈得无苦贫乎(32)?”皆曰:“然。”公曰: “如有营(33),予佐尔贾(34)。”二子心计(35),公无从办(36),特示故人意耳(37)。皆阳应曰(38): “诺(39)。”公屡促之(40),必如约(41)。乃伪为屋券(42) ,列贾五百金(43),告公。公拆袄,出珠授之,封识宛然(44)

〔注释〕(1)公: 王翱(1384—1467),字九皋,盐山(今河北盐山)人。明代名臣。历事成祖、宣宗、英宗、代宗、宪宗五帝,擢任吏部尚书。详见《明史》卷一七七《王翱传》。(2)畿辅: 旧称京城周围一带。明代自1403年改以北京为都,所以这里是指北京附近的州县。某官某: 作某官的某人。(3)婿: 女婿。据《明史·王翱传》,王翱婿名贾杰。固: 必。遣: 遣归,指送妻子回娘家。(4)恚(hui): 怨恨,愤怒。语(yu):动词,对……说。(5)而翁: 你的父亲。铨(quan): 铨选,量才授官。吏部执掌铨选,所以称吏部长官为长铨。(6)迁:调。京职:京官。(7)朝夕: 早晚。(8)迁:这里的“迁”有提拔的意思。如振落叶:如同摇掉将落的树叶。(9)固吝者何:硬是吝惜到如此地步,是什么原因呢?(10)寄言: 托人捎话。(11)置酒: 备办酒馔。(12)跪白公:欠身告诉丈夫。(13)案:桌子。(14)驾:坐车。朝房:指吏部的办公处。(15)旬:十日为一旬。第: 私第,住宅。还第: 指自朝房回家。(16)竟不调:终究没有迁调官职。(17)都御史:监察机关都察院的长官。明时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18)守辽东:时王翱任都察院长官,掌管纠察,提督辽东军务。辽东: 明军镇名,今辽宁省。(19)相得: 情投意合,相处融洽。(20)两广:广东广西。改两广:调任两广总督。(21)固辞: 坚决谢绝。(22)是非贿得之: 这不是受贿赂得来的珍珠。(23)先皇: 已经亡故的皇帝。颁: “班”的借字,赏赐的意思。僧保:明英宗时的太监。货:名词作动词,买的意思。西洋: 泛指婆罗洲以西各地。(24)焉:兼词,“于彼”的意思。(25)以半别公:拿一半(四颗珠子)作为分别时赠送与你的礼物。(26)内: 同“纳”,放入。著:穿。披袄: 穿在外边的上衣。(27)纫: 缝。(28)求: 寻访。后: 后代。这里指太监的后嗣。宦官多以侄辈承嗣。(29)从子:兄弟的儿子,即侄子。(30)劳(lao):慰问。(31)若:你们。廉: 廉洁。(32)得无:莫非,岂不是。若辈:你们。苦:苦于。(33)营:经营。(34)佐:助。贾: 同“价”,钱。(35)心计: 心里盘算。(36)无从办:无法办到。(37)特:只是,不过。示:表示。故人:老朋友。(38)阳: 同“佯”,假装。(39)诺:答应声,犹曰“是”。(40)屡促: 多次催促。(41)必如约:一定要按照说定的办。(42)乃伪为屋券:便伪造了(一张)买房契。(43)列贾: 即“列价”,开列的价格。(44)封识(zhi)宛然:封好的记号如初封时一样。识: 同“志”。

〔鉴赏〕《记王忠肃公翱事》是明代记名人轶事的一篇优秀散文。原文共记王翱三事,本文只选后二事。原文记事后有作者附记,言故事是听某某讲的,选录时一并删去。本文取材于王翱的几件生活小事,表现了他廉洁刚正的优秀品格。全文按其自然节分为两段。第一段,记叙王公家庭内部的一件事。通过王翱与夫人围绕女婿“迁职”的矛盾冲突,表现了王公秉公持正,不徇私情的高贵品质。文章开门见山,“公一女,嫁为畿辅某官某妻”。王公只有一女,自然爱如掌上明珠,且又嫁于某官为妻,门当户对,可谓如意。“公夫人甚爱女,每迎女,婿固不遣”。京、畿相去不远,旦暮思见,常迎归叙天伦之乐,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女婿坚决不让回娘家,令人费解,这便造成了悬念。这个做官的女婿何以不近情如此?进而“恚而语女曰:‘而翁长铨,迁我京职,则汝朝夕侍母; 且迁我如振落叶耳,而固吝者何?’”女婿将不得迁职,怒怨于乃岳。不仅记之于心,且形之于色,更诉之于行。他认为,一则迁职京都,可朝夕侍母,不迁不近情; 二则,迁职不难,易如反掌,不迁不合理。王公硬是如此吝惜,就大不通情理了。这为其婿“固不遣”作了注脚,使读者真相大白,觉得事出有因了。“女寄言于母。夫人一夕置酒,跪白公”。女儿终不能归省,说明女婿不肯让步,矛盾的解决势在必行。捎信于母,是解决矛盾的第一步。女儿不敢言于其父,足见王公绝不徇情。夫人素知王公秉性,所以格外小心谨慎。“一夕”不是任意一个夜晚,而是选择了一个王公心平气和,情绪较佳的晚上,精心安排了酒馔,诚惶诚恐地转述女儿的意思。这些描写,进一步渲染了王公的威严。按理说,夫妇数十年,夫人又恭恭敬敬地设酒相待,态度如此恳切,且为亲生女儿求情,于彼于己都有利,矛盾似可以解决。不料“公大怒,取案上器击伤夫人,出,驾而宿于朝房,旬乃还第。”这里虽无一字写王公所言,但他的形象已屹立在人们面前。

第二段,记叙家庭外的一件事。通过王翱与某太监的交往,表现了王公廉洁无私,不贪财货的美德。王公为都御史时,与某太监共守辽东。因某太监亦遵章守法,王公与之情好日密,相处甚厚,大有知己之谊。后来,王公改调两广,自然依依不舍。太监始而泣别,继而以大珠四枚相赠。按理,王公可收之无愧。然而他“固辞”不收。太监深知王公清廉,疑宝珠来历不明,于是,哭泣着叙说宝珠之由来: “是非贿得之。昔先皇颁僧保所货西洋珠于侍臣,某得八焉,今以半别公,公固知某不贪也。”反复申明宝珠非收贿所得,以释公疑,衬托了王公的清廉。王公收珠以后,并没有藏之府库,而是放入外衣中,并且缝上几针。“纫之”一个细节传神地刻画出王公珍藏宝珠的深意。后来,王公还朝任职,太监已作古,他无法酬报,就悉心访求太监的两个从子的下落。慨然以袄中所藏之大珠资助。这一细节与上文“内所著披袄中,纫之”相呼应。他不贪财货、清廉高洁的美德就生动地表现出来了。文章至此,戛然刹住,语已尽而意未已。

文章不长,仅二百七十余字,笔墨简约,交代清楚,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仔细玩味,有如下艺术特色。

选材典型,主题集中。本文旨在记叙王翱的轶事。这都是不见于史传的逸闻,一般不为世人所知。写来往往易生枝蔓,不着边际,漫无中心,本文作者却匠心独具,紧紧围绕王公正直无私的美德来选取题材。两件事又分别表现了王公无私美德的两个侧面。其一表现他刚正秉公,不徇私情的一面; 其二表现他廉洁无私,不贪财货的一面。只有廉洁,才能无私; 唯有无私,方能廉洁。二者互相联系,相得益彰。题材来源,一件是家庭内部,与夫人女婿的冲突; 另一件是家庭外部,与朋友两代人的交往。两者虽系生活琐事,却因小见大,具有典型意义。

尺水兴波,曲折多姿。文章篇幅虽短,却充满了矛盾冲突。作者构思精巧,善于制造悬念,时翻波澜。第一则故事一开始就揭示了矛盾的起因。“公一女,嫁为畿辅某官某妻”,于是产生了夫人“甚爱女”与女婿“固不遣”的矛盾,为情节的发展作了铺垫。“固”、“甚”语意相当,极言矛盾之尖锐,亟需解决。王翱身居显位,重权在握,对官员的升迁、调动易如反掌。加之夫人为解膝下寂寞,思女心切,精心设酒为婿说情。且夫人恭肃欠身,期在必应。然而出人意外的是王公并没有为儿女之情所动,反操案上器物击伤夫人,以示做戒。愤然出走,一旬乃还,矛盾激化,一件易如“振落叶”的迁职小事,最终以“竟不调”结束。第二则故事则围绕宝珠展开了一系列的故事。太监赠珠——王公辞珠——太监说珠——王公收珠、封珠——王公还珠,一波三折,曲折生动地表现了王公不贪财的美德。

斟字酌句,言简意赅。本文篇幅短小,词约意丰,得力于作者遣词造句的准确,精当。如写王公对夫人求情的反映,连用了“怒”、“击”、“出”等一系列动词,动作性很强,生动地刻画了王公怒不可遏的神情。此外,用“振落叶”形容办事不费力;用“内”、“纫”写王公对宝珠的珍惜,都十分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