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本书体例】

【原文】：

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高哉!……………………。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宁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原文作者】：李白

【原文出处】：

——《全唐诗》卷一百六十二，中华书局1979年版1680页。“上有”句一作“横河断海之浮云”，“攀援”一作“攀缘”，“问君”一作“征人”，“何时”一作“何当”，“古木”一作“枯木”，“雌从”一作“呼雌”一作“从雌”，“去天不盈尺”一作“入烟几千尺”，“如此”一作“若此”，“万夫”一作“万人”，“匪亲”一作“匪人”，“长咨”一作“令人”。

【诗话】：

1144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师，舍于逆旅。贺监知章闻其名，首访之。既奇其姿，复请所为文。出“蜀道难》以示之。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解金龟换酒，与倾尽醉。期不间日。由是称誉光赫。(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

1145 李太白始自西蜀至京，名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扬眉谓之曰；“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

1146 李太白初自蜀到京师，贺知章闻其名，见之，请为文，出《蜀道难》示之。知章曰：“公非人间人，岂太白星精邪?”于是解金貂换酒醉而归。及见《鸟夜啼》曰：“此诗可以泣鬼神。”其词曰：“姑苏台上乌飞时，吴王宫里醉西施。吴歌楚舞欢未毕，青山欲衔半边日。金壶丁丁漏水多，起看秋月坠江波，东方渐明奈乐何。”⁽¹⁾又曰：“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机中织锦秦川女，碧沙如烟隔窗语，停梭向人问故夫，欲说辽西泪如雨”。⁽²⁾(宋李颀《古今诗话》二，《宋诗话辑佚》本)

1147 《新唐书·严武传》云：“武在蜀放肆，房官以故宰相为部内刺史，武踞慢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作《蜀道难》乃为房与杜危之矣。”《新唐书》据范摅《云溪友议》言之耳。按《唐书》《摭言》载李白始自西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曰：“子谪仙人也。”按白本传，天宝初因吴筠被召亦至长安，时往见贺知章，则与严武帅蜀岁月悬远。尝见李一本，于《蜀道难》题下注：“讽章仇兼琼也。”考其年月近之矣，谓危房、杜者非也。《新唐书》第弗深考耳。(宋洪刍《洪驹父诗话》二，《宋诗话辑佚》本)

1148 沈存中《笔谈》云：“前史称严武为剑南节度，不法，李白为作《蜀道难》。秦孟棨所记：‘白初至京师，贺知章闻名，首诣之，白出《蜀道难》。’时乃天宝初也。严武为剑南，乃在至德己后肃宗时，年代甚远，盖小说所记，率多舛误。”苕溪渔隐曰：“二说辩证李白《蜀道难》非为严武作，明白如此，则《新唐史》抵牾无疑。”(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

1149 《宋景文笔记》。云“蜀人见物惊异，辄日噫嘻。李太白作《蜀道难》，因用之。……”苕溪渔隐曰：“苏子瞻，蜀人也。作《后赤壁赋》云：‘呜呼噫嘻，我知之矣。’《洞庭春色赋》云：‘呜呼噫嘻，我言夸矣。’皆用此语。”(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

1150 李白作《蜀道难》以罪严武，其末云：“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则武待客之礼，未必优也。武与杜甫情好甚厚，一朝以饮酒过度，而武几杀之，则不如早还家之说，乃白先见之明尔。陆畅谒韦皋于蜀郡，畅感韦之遇己，遂反其词，作《蜀道易》云：“蜀首易，易于履平地。”(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十。《历代诗话》本)

1151 陆畅，字达夫，吴郡人。韦皋雅所厚礼。天宝时，李白为《蜀道难》以斥严武，畅更为《蜀道易》以美皋。……畅谒韦皋，作《蜀道易》诗云：“蜀道易，易于履平地”，皋大喜。……(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二。《历代诗话》本)

注：《蜀道易》有句无诗。(全478)

1152 七言长古篇法：……归题，乃篇末一二句缴上起句，又谓之顾首，如《蜀道难》《古别离》《洗兵马行》是也。(元范德机《木天禁语》)

1153 《新唐书·严武传》云：“房琯以故宰相为巡内刺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为《蜀道难》者，为房与杜危之也。”甫传云：“武以世旧待甫，甫见之，或时不巾。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衔之，一日欲杀甫，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旧史但云：“甫性褊躁，常凭醉登武床，斥其父名，武不以为忤。”初无所谓欲杀之说，盖唐小说所载，而《新书》以为然。予按李白《蜀道难》，本以讥章仇兼琼，前人尝论之矣。甫集中诗，凡为武作者几三十篇，送其还朝者，曰“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³⁾喜其再镇蜀，曰“得归茅屋赴成都，直为文翁再剖符。”⁽⁴⁾此犹是武在时语。至《哭其归榇》⁽⁵⁾及《八哀诗》“记室得何逊，韬钤延子荆”⁽⁶⁾，概以自况，“空余老宾客，身上愧潜缨”，又以自伤。若果有欲杀之怨，必不应眷眷如此。好事者但以武诗有“莫倚善题鹦鹉赋”⁽⁷⁾之句，故用证前说，引黄祖杀弥衡为喻，殆是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武肯以黄祖自比乎!(宋洪迈《客斋续笔》卷六)

1154 九言体，无名氏拟之曰：“昨夜西风摇落千林梢，渡头小舟卷入寒塘坳。”声调散缓而无气魄。惟太白长篇突出两句，殊不可及。若“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是也。(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二，《历代诗话续编》本)

1155 太白《蜀道难》《远别离》⁽⁸⁾《天姥吟》⁽⁹⁾《尧祠歌》⁽¹⁰⁾等，无首无尾，变幻错综，窈冥昏默，非其才力学之，立见颠路。……(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1156 太白《捣衣篇》⁽¹¹⁾等，亦是初唐格调。《蜀道难》《梦游天姥吟》《远别离》《鸣皋歌》⁽¹²⁾，皆学骚者。……(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1157 太白《公无渡河》，乃从尧、禹治水说起，迂痴有致，然笔墨率肆，无足取焉。《蜀道难》等篇亦然，开后人之恶道。(清毛先舒《诗辩坻》卷三)

注：《公无渡河》：“黄河西来决昆伦，咆哮万里触龙门。波滔天，尧咨嗟，大禹理百川。儿啼不窥家，杀湍湮洪水。九洲始蚕麻，其害乃去，茫然风沙。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虎可搏，河难凭，公果溺死流河湄，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骨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全162)

1158 太白以纵横人才，俯视一切，《蜀道难》等篇，长短句奇而又奇，可谓极才人之致。然亦惟青莲自为之，他人不敢学，亦不能学也。沧溟谓“太白往往于疆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此言论诗极当，而以之诋太白，无乃太过耶?(清田雯《古欢堂杂著》卷二)

1159 《蜀道难》一篇，真与河岳并垂不朽。即起句“噫吁，危乎高哉”七字，如累棋架卵，谁敢并于一处?至其造句之妙：“连峰去天不盈尺，孤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崖转石万壑雷。”每读之，剑阁、阴平，如在目前。又如“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不惟刘璋、李势恨事如见，即孟知祥一辈亦逆揭其肺肝，此真诗之有关系者，岂特文词之雄!纷纷为明皇，为房、杜，讥严武，讥章仇兼琼，俱无烦聚讼。(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1160 太白诗“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句凡三叠。管子曰“使海于有蔽，渠弥于有陼，纲山于有牢。”谷梁氏曰：“梁山崩，壅遏河三日不流。”一篇之中，三番叙述，愈见其妙。所谓“闭户造车，出门合辙”者也。(清乔亿《剑溪说诗》卷上)

1161 《战城南》：“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蜀道难》：“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要是野调。太白天才挥洒，人遂不敢议耳。(清施补华《岘佣说诗》九十四)

注：《战城南》：“去年战桑乾源，今年战葱河道。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匈奴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全162)

1162 ……古人妙于事理之句，如此极多；姑举此四语，以例其余耳。其更有事所必无者，偶举唐人一二语：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似将海水添宫漏”，“春风不度玉门关”⁽¹³⁾，“天若有情天亦老”⁽¹⁴⁾，“玉颜不及寒鸦色”⁽¹⁵⁾等句，如此者何止盈千累万!决不能有其事，实为情至之语。夫情必依乎理；情得然后理真。情理交至，事尚不得耶!要之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此岂俗儒耳目心思界分中所有哉!则余之为此三语者，非腐也，非僻也，非锢也。得此意而通之，宁独学诗，无适而不可矣。(清叶燮《原诗》内篇下)

1163 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故集中多至一百十五首。有借旧题以写己怀、述时事者。如《将进酒》⁽¹⁶⁾之与岑夫子、丹邱生共饮；《门有车马客行》⁽¹⁷⁾有云：“叹我万里游，飘飘三十春。空谈帝王略，紫绶不挂身”；《梁甫吟》⁽¹⁸⁾专咏吕尚、郦生，以见士未遇时为人所轻，及成功而后见；《天马歌》⁽¹⁹⁾以马喻己之未遇，冀人荐达；此借旧题以自写己怀者也。《猛虎行》⁽²⁰⁾全叙安录山之乱，有“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等句，此借旧题以写时事者也。其他则皆题中应有之义，而别出机杼，以肆其才。乃说诗者必曲为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无所为，则竟不作一字耶?即如《蜀道难》，本亦乐府旧题，而黄山谷误信旧注，以为刺章仇兼琼之有异志；宋子京又据范摅《云溪友议》，以为严武帅蜀，不礼于故相房琯，并尝欲杀杜甫，故此诗为房、杜危之。不知章仇在蜀，正当天宝之初，中外晏安，臣僚贴服，岂有所顾虑!青莲《答杜秀才》⁽²¹⁾有云“闻君往年游锦城，章仇尚书倒屣迎”；则章仇并能下士者，更无从致讥。至严武先后镇蜀，在肃、代两朝，而青莲天宝初入都，即以此诗受贺知章之赏识，其事在严武帅蜀前且二十年，其为附会，更不待辨。又如《胡无人》⁽²²⁾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适与禄山被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预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船一语也。即此二首观之，可破穿凿之论矣。(清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1164 自来得名之句，有卓然可传者，有不佳而幸成名者。名篇亦然，盖非谐俗，不能风行一时，人人传诵，所以不足为据。若夫卓然可传之作，当日得名，必其时风雅极盛，能诗者在朝在野，皆多有之；又值有真知诗而名位俱隆者，激赏奖许所致。不然，杰作未易流传，而所流布于时者，多无可取。古人所谓身后知己易，生前知己难，又谓作者难，知者不易，是也。如太白以《蜀道难》诸篇，受知于贺监，谓为谪仙人。孟襄阳以“八月湖水平”⁽²³⁾一诗得名。而刘中山《西塞山怀古》⁽²⁴⁾一律，白太傅心折不己，谓独探骊珠，余皆搁笔。王之涣“黄河远上”⁽²⁵⁾、王昌龄“奉帚平明”⁽²⁶⁾、王右丞“渭城朝雨”⁽²⁷⁾三绝句，俱盛传一时，熟于歌妓之口。此皆卓然可传之篇，不愧享大名于古今者也。至香山《长恨》《琵琶》⁽²⁸⁾二篇，亦一时风行，名满天下，至妓人能诵《长恨歌》，即增身价，到今脍炙人口。“离离原上草”⁽²⁹⁾一律，香山以此见赏于顾况，因而得名。元微之《连昌宫词》⁽³⁰⁾流传宫禁，呼为元才子，与《长恨歌》齐名。此虽不能如太白诸人之卓绝千古，然得名亦尚无忝，乃名作之稍次一筹者也。嗣后名句，如温飞卿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³¹⁾，严维之“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³²⁾，宋人如陈后山之“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戴石屏之“春水渡傍渡，夕阳山外山”⁽³³⁾。七言，唐人如崔司勋《黄鹤楼》⁽³⁴⁾，杜工部《登楼》《阁夜》⁽³⁵⁾，李义山《筹笔驿》⁽³⁶⁾《重有感》⁽³⁷⁾诸篇，此千古杰作，实至名归，勿庸多赞。名句如韦苏州之“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³⁸⁾，赵嘏之“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³⁹⁾，宋人梅圣俞之“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愧枝”⁽⁴⁰⁾，陈简斋之“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⁴¹⁾，明人高青丘之“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杨孟载《春草》诗之“六朝旧恨斜阳里，南浦新愁细雨中”。以上五七律诸联，皆昔日传诵之句，各有佳处，以云名句，犹不愧也。若晚唐崔鸳鸯⁽⁴²⁾、郑鹧鸪⁽⁴³⁾、雍白鹭⁽⁴⁴⁾、罗牡丹之流，及宋人大小宋《落花》之什，元人谢宗可《蝴蝶》之吟，皆幸得名，而诗则卑靡浅俗，意格凡近，了无风骨，品斯劣矣。又明人如袁海叟《白雁》，黎美周《黄牡丹》，邝湛若《赤鹦鹉》，及本朝王阮亭《秋柳》，亦皆负一时盛名，以为绝作。其实不过字句修饰妍华，风调好听而已。神骨不峻，格意不高，皆非集中出色之作，不可奉以为式。又晚唐名句，如“水面风回聚落花”，“绿杨花扑一溪烟”，“芰荷翻雨泼鸳鸯”等语，虽秀句而写景狭小，意尽句中，了无格韵。剑南、石湖平调小诗，最多此种句法，似乎好看，殊易谐俗，初学往往爱之，亦不难于效仿。岂知此种绝不可学，学则囿于局中，终身不能近古，无力振拔矣。最俗者，莫过晚唐张祜《金山》⁽⁴⁵⁾五律，鄙恶不可入目，而彼时亦复有名。又如明人苏子平衡《咏绣鞋》诗句云：“南陌踏青春有迹，西厢立月夜无声”，尖佻偎邪，风雅扫地，然当日亦呼为苏绣鞋。噫!古来似此类者甚多，不能悉数。凡一切诗话丛书杂记中，所夸名句，大都类此，何足轻信耶?(清李庭珍《筱园诗话》卷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