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文本篇·内储说下六微》鉴赏

韩非子·文本篇·内储说下六微

六微: 一曰权借在下,二曰利异外借,三曰托于似类,四曰利害有反,五曰参疑内争,六曰敌国废置。此六者,主之所察也。



〔注释〕① 六微: 指六种危害君权的阴谋。② 疑: 通“拟”,比拟、类似。

经一权借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内外为用则人主壅。其说在老聃之言失鱼也。是以人主久语,而左右鬻怀刷。其患在胥僮之谏厉公,与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



〔注释〕① 权借:“权借在下”的省略语。② 老聃: 即老子,名李耳,春秋时期道家学派的创始人。③ 矢: 通“屎”。

说一



势重者,人主之渊也;臣者,势重之鱼也。鱼失于渊而不可复得也,人主失其势重于臣而不可复收也。古之人难正言,故托之于鱼。

赏罚者,利器也,君操之以制臣,臣得之以拥主。故君先见所赏,则臣鬻之以为德;君先见所罚,则臣鬻之以为威。故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注释〕① 古之人: 此指老聃。② 拥: 通“壅”,蒙蔽。③ 见: 同“现”。④ 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此句见于今本《老子》第三十六章。



靖郭君相齐,与故人久语,则故人富;怀左右刷,则左右重。久语、怀刷,小资也,犹以成富,况于吏势乎?

晋厉公之时,六卿贵。胥僮、长鱼矫谏曰:“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公曰:“善。”乃诛三卿。胥僮、长鱼矫又谏曰:“夫同罪之人偏诛而不尽,是怀怨而借之间也。”公曰:“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长鱼矫对曰:“公不忍之,彼将忍公。”公不听。居三月,诸卿作难,遂杀厉公而分其地。

州侯相荆,贵而主断。荆王疑之,因问左右,左右对曰“无有”,如出一口也。



〔注释〕① 靖郭君: 战国时齐国田婴的封号。他从齐宣王九年起,任齐相十一年。② 刷: 布巾之类的小物品。③ 晋厉公: 春秋时晋国的君主,名州蒲,又名寿曼。④ 六卿: 指晋厉公时担任晋国六军首领的栾书、荀偃、韩厥、士燮、郤锜和郤至。 ⑤ 胥僮: 人名,晋厉公的宠臣,后被栾书、荀偃所杀。长鱼矫: 人名,晋厉公的宠臣,胥僮被杀后,逃亡到狄国。⑥ 三卿: 指郤锜、郤犨(chōu)、郤至三人。⑦ 州侯: 人名,楚顷襄王的宠臣。相: 担任相,这里指担任楚国的令尹。荆: 楚国的别名。



燕人无惑,故浴狗矢。燕人,其妻有私通于士,其夫早自外而来,士适出。夫曰:“何客也?”其妻曰:“无客。”问左右,左右言“无有”,如出一口。其妻曰:“公惑易也。”因浴之以狗矢。

一曰: 燕人李季好远出,其妻私有通于士,季突至,士在内中,妻患之。其室妇曰:“令公子裸而解发,直出门,吾属佯不见也。”于是公子从其计,疾走出门。季曰:“是何人也?”家室皆曰:“无有。”季曰:“吾见鬼乎?”妇人曰:“然。”“为之奈何?”曰:“取五牲之矢浴之。”季曰:“诺。”乃浴以矢。一曰浴以兰汤。



〔注释〕① 燕: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北中部、北部和辽宁南部及山西和内蒙古自治区的部分地区。② 惑易: 神志迷乱。易(yì),痴狂。③ 室妇: 女仆。

经二利异



君臣之利异,故人臣莫忠,故臣利立而主利灭。是以奸臣者,召敌兵以内除,举外事以眩主,苟成其私利,不顾国患。其说在卫人之妻夫祷祝也。故戴歇议子弟,而三桓攻昭公;公叔内齐军,而翟黄召韩兵;太宰嚭说大夫种,大成牛教申不害;司马喜告赵王,吕仓规秦、楚;宋石遗卫君书,白圭教暴谴。



〔注释〕① 利异:“利异外借”的省略语。② 内: 同“纳”,引进。

说二



卫人有夫妻祷者,而祝曰:“使我无故,得百束布。”其夫曰:“何少也?”对曰:“益是,子将以买妾。”

荆王欲宦诸公子于四邻,戴歇曰:“不可。”“宦公子于四邻,四邻必重之。”曰:“子出者重,重则必为所重之国党,则是教子于外市也,不便。”

鲁孟孙、叔孙、季孙相戮力劫昭公,遂夺其国而擅其制。鲁三桓逼公,昭公攻季孙氏,而孟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救之乎?”叔孙氏之御者曰:“我,家臣也,安知公家?凡有季孙与无季孙于我孰利?”皆曰:“无季孙必无叔孙。”“然则救之。”于是撞西北隅而入。孟孙见叔孙之旗入,亦救之。三桓为一,昭公不胜。逐之,死于乾侯



〔注释〕① 卫: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东北部和河北、山东的部分地区。② 戴歇: 人名,生平不详。③ 鲁: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山东南部和河南、江苏、安徽的部分地区。孟孙: 指孟懿子。叔孙: 指叔孙昭子。季孙: 指季平子。昭公: 指鲁昭公,春秋时鲁国的君主,名稠。④ 三桓: 孟孙、叔孙、季孙三家。他们都是鲁桓公的后代,故称“三桓”。⑤ 隅: 角落。此指鲁昭公围攻季孙氏阵地的一个角落。⑥ 乾侯: 晋国地名,位于今河北成安东南。



公叔相韩而有攻齐,公仲甚重于王,公叔恐王之相公仲也,使齐、韩约而攻魏。公叔因内齐军于郑。以劫其君,以固其位,而信两国之约

翟璜,魏王之臣也,而善于韩。乃召韩兵令之攻魏,因请为魏王构之以自重也。

越王攻吴王,吴王谢而告服,越王欲许之。范蠡、大夫种曰:“不可。昔天以越与吴,吴不受,今天反夫差,亦天祸也。以吴予越,再拜受之,不可许也。”太宰嚭遗大夫种书曰:“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大夫何不释吴而患越乎?”大夫种受书读之,太息而叹曰:“杀之,越与吴同命。”

大成牛从赵谓申不害于韩曰:“以韩重我于赵,请以赵重子于韩,是子有两韩,我有两赵。”



〔注释〕① 公叔: 指公叔伯婴。有: 通“又”。攻: 善,此指友好。② 公仲: 名朋,韩宣王宠信的臣子。③ 内: 同“纳”。郑: 韩国的国都。④ 信: 通“伸”。⑤ 翟璜: 一作翟黄,名触,魏文侯的大臣。⑥ 越王: 指越王勾践。吴王: 指吴王夫差(chāi)。⑦ 范蠡: 春秋时越国大臣,曾帮助越王勾践灭吴。种: 即文种,越国大夫。 ⑧ 太宰: 吴国官名,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嚭(pǐ): 指伯嚭,吴王夫差的太宰。⑨ 太息: 深深地叹气。⑩ 大成牛: 人名,一作大成午,战国时赵国的相。申不害: 战国法家的代表人物,韩昭侯的相,与韩非合称“申韩”。



司马喜,中山君之臣也,而善于赵,尝以中山之谋微告赵王。

吕仓,魏王之臣也,而善于秦、荆。微讽秦、荆令之攻魏,因请行和以自重也。

宋石,魏将也;卫君,荆将也。两国构难,二子皆将。宋石遗卫君书曰:“二军相当,两旗相望,唯毋一战,战必不两存。此乃两主之事也,与子无有私怨,善者相避也。”

白圭相魏,暴谴相韩。白圭谓暴谴曰:“子以韩辅我于魏,我以魏待子于韩,臣长用魏,子长用韩。”



〔注释〕① 司马喜: 人名,战国时中山国的相,生平不详。中山: 指中山国,春秋时白狄的别支鲜虞族建立的政权,位于今河北的中部偏西地区。② 吕仓: 人名,战国时魏国的相,生平不详。③ 宋石: 人名,生平不详。④ 卫君: 人名,生平不详。⑤ 白圭: 名丹,战国时的水利家,曾任魏惠王的相。⑥ 暴谴: 人名,生平不详。⑦ 待: 通“持”,扶助。

经三似类



似类之事,人主之所以失诛,而大臣之所以成私也。是以门人捐水而夷射诛,济阳自矫而二人罪,司马喜杀爰骞而季辛诛,郑袖言恶臭而新人劓,费无忌教郄宛而令尹诛,陈需杀张寿而犀首走。故烧刍廥而中山罪,杀老儒而济阳赏也。



〔注释〕① 似类:“托于似类”的省略语。② 劓(yì): 古代割鼻的刑罚。 ③ 刍廥(guì): 存放马草的仓库。

说三



齐中大夫有夷射者,御饮于王,醉甚而出,倚于郎门。门者刖跪请曰:“足下无意赐之余沥乎?”夷射叱曰:“去!刑余之人,何事乃敢乞饮长者!”刖跪走退。及夷射去,刖跪因捐水郎门霤下,类溺者之状。明日,王出而呵之,曰:“谁溺于是?”刖跪对曰:“臣不见也。虽然,昨日中大夫夷射立于此。”王因诛夷射而杀之。

魏王臣二人不善济阳君,济阳君因伪令人矫王命而谋攻己。王使人问济阳君曰:“谁与恨?”对曰:“无敢与恨。虽然,尝与二人不善,不足以至于此。”王问左右,左右曰:“固然。”王因诛二人者。

季辛与爰骞相怨。司马喜新与季辛恶,因微令人杀爰骞,中山之君以为季辛也,因诛之。



〔注释〕① 中大夫: 战国时的官名。夷射: 人名,生平不详。② 郎: 通“廊”。 ③ 刖跪: 受过砍脚刑的人。刖,古代一种砍掉脚的刑罚。跪,脚。④ 霤(liù)下: 屋檐下承接雨水的地方。⑤ 济阳君: 食封于济阳(位于今河南兰考东北)的魏国贵族,具体所指不详。⑥ 季辛、爰骞: 都是人名,生平不详。



荆王所爱妾有郑袖者。荆王新得美女,郑袖因教之曰:“王甚喜人之掩口也,为近王,必掩口。”美女入见,近王,因掩口。王问其故,郑袖曰:“此固言恶王之臭。”及王与郑袖、美女三人坐,袖因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亟听从王言。”美女前近王甚,数掩口。王悖然怒曰:“劓之。”御因揄刀而劓美人。

一曰: 魏王遗荆王美人,荆王甚悦之。夫人郑袖知王悦爱之也,亦悦爱之,甚于王。衣服玩好,择其所欲为之。王曰:“夫人知我爱新人也,其悦爱之甚于寡人,此孝子所以养亲,忠臣之所以事君也。”夫人知王之不以己为妒也,因为新人曰:“王甚悦爱子,然恶子之鼻,子见王,常掩鼻,则王长幸子矣。”于是新人从之,每见王,常掩鼻。王谓夫人曰:“新人见寡人常掩鼻,何也?”对曰:“不知也。”王强问之,对曰:“顷尝言恶闻王臭。”王怒曰:“劓之!”夫人先诫御者曰:“王适有言,必可从命。”御者因揄刀而劓美人。



〔注释〕① 荆王: 这里指楚怀王,战国时楚国的君主。郑袖: 人名,楚怀王的爱妾。② 臭: 气味、口气。③ 御者: 指侍从。④ 数(shuò): 多次、屡次。⑤ 为: 通“谓”。



费无极,荆令尹之近者也。郄宛新事令尹,令尹甚爱之。无极因谓令尹曰:“君爱宛甚,何不一为酒其家?”令尹曰:“善。”因令之为具于郄宛之家。无极教宛曰:“令尹甚傲而好兵,子必谨敬,先亟陈兵堂下及门庭。”宛因为之。令尹往而大惊,曰:“此何也?”无极曰:“君殆,去之!事未可知也。”令尹大怒,举兵而诛郄宛,遂杀之。

犀首与张寿为怨,陈需新入,不善犀首,因使人微杀张寿。魏王以为犀首也,乃诛之。

中山有贱公子,马甚瘦,车甚弊。左右有私不善者,乃为之请王曰:“公子甚贫,马甚瘦,王何不益之马食?”王不许。左右因微令夜烧刍厩。王以为贱公子也,乃诛之。



〔注释〕① 费无极: 即费无忌,春秋时楚国人,楚平王的宠臣。② 令尹: 楚国官名,相当于其他诸侯国的相。这里指楚国的令尹子常。③ 郄宛: 人名,楚国大臣。 ④ 堂下: 指厅堂之下。门庭: 院子门口。⑤ 犀首: 即公孙衍,以主持合纵出名,曾任魏国的相。张寿: 人名,生平不详。⑥ 陈需: 也作田需,曾任魏国的相。⑦ 刍厩: 草库和马棚。刍,喂牲畜的草。厩,马棚。



魏有老儒而不善济阳君。客有与老儒私怨者,因攻老儒杀之,以德于济阳君,曰:“臣为其不善君也,故为君杀之。”济阳君因不察而赏之。

一曰: 济阳君有少庶子,有不见知欲入爱于君者。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济阳少庶子欲以为功,入见于君曰:“齐使老儒掘药于马梨之山,名掘药也,实间君之国。君不杀之,是将以济阳君抵罪于齐矣。臣请刺之。”君曰:“可。”于是明日得之城阴而刺之,济阳君还益亲之



〔注释〕① 少庶子: 年轻的侍从家臣。② 马梨之山: 古代山名,在今何地不详。③ 还: 通“旋”,随即。

经四有反



事起而有所利,其尸主之;有所害,必反察之。是以明主之论也,国害则省其利者,臣害则察其反者。其说在楚兵至而陈需相,黍种贵而廪吏覆。是以昭奚恤执贩茅,而僖侯谯其次,文公发绕炙,而穰侯请立帝。



〔注释〕① 有反:“利害有反”的省略语。② 尸主: 主持。“尸”与“主”同义。③ 僖侯: 即韩昭侯,战国时韩国的君主。谯: 同“诮”,责骂。

说四



陈需,魏王之臣也,善于荆王,而令荆攻魏。荆攻魏,陈需因请为魏王行解之,因以荆势相魏。

韩昭侯之时,黍仲尝贵甚。昭侯令人覆廪,吏果窃黍种而粜之甚多。

昭奚恤之用荆也,有烧仓廥窌者而不知其人。昭奚恤令吏执贩茅者而问之,果烧也。

昭僖侯之时,宰人上食而羹中有生肝焉,昭侯召宰人之次而诮之曰:“若何为置生肝寡人羹中?”宰人顿首服死罪,曰:“窃欲去尚宰人也。”

一曰: 僖侯浴,汤中有砾。僖侯曰:“尚浴免,则有当代者乎?”左右对曰:“有。”僖侯曰:“召而来。”谯之曰:“何为置砾汤中?”对曰:“尚浴免,则臣得代之,是以置砾汤中。”



〔注释〕① 韩昭侯: 战国时韩国的君主。② 黍: 黍子,有黏性的黄色小米,似粟。这里泛指粮食。③ 昭奚恤: 人名,楚国的贵族,楚宣王时任令尹。④ 窌(jiào): 地窖。⑤ 昭僖侯: 即韩昭侯,也简称僖侯。⑥ 宰人: 此指“宰人之次”。宰人,即厨师。⑦ 尚浴: 宫中主管君主沐浴的官吏。



文公之时,宰臣上炙而发绕之。文公召宰人而谯之曰:“女欲寡人之哽耶,奚为以发绕炙?”宰人顿首再拜请曰:“臣有死罪三: 援砺砥刀,利犹干将也,切肉肉断而发不断,臣之罪一也;援木而贯脔而不见发,臣之罪二也;奉炽炉,炭火尽赤红,而炙熟而发不烧,臣之罪三也。堂下得无微有疾臣者乎?”公曰:“善。”乃召其堂下而谯之,果然,乃诛之。

一曰: 晋平公觞客,少庶子进炙而发绕之,平公趣杀炮人,毋有反令。炮人呼天曰:“嗟乎!臣有三罪,死而不自知乎!”平公曰:“何谓也?”对曰:“臣刀之利,风靡骨断而发不断,是臣之一死也;桑炭炙之,肉红白而发不焦,是臣之二死也;炙熟,又重睫而视之,发绕炙而目不见,是臣之三死也。意者堂下其有翳憎臣者乎?杀臣不亦蚤乎!”

穰侯相秦而齐强。穰侯欲立秦为帝而齐不听,因请立齐为东帝,而不能成也。



〔注释〕① 文公: 指晋文公,名重耳,晋国君主,“春秋五霸”之一。② 宰臣: 即尚宰人,古代管理膳食的官。③ 女: 通“汝”。④ 干将: 古代宝剑名。此泛指宝刀。⑤ 堂下: 指平时立于堂下的地位低贱的侍从。疾: 同“嫉”,忌恨。⑥ 晋平公: 春秋时晋国的君主,名彪。⑦ 趣: 通“促”,催促。炮人: 即庖人,厨师。⑧ 反: 平反,引申为赦免。⑨ 蚤: 通“早”。⑩ 穰(ráng)侯: 魏冉的封号,魏冉曾任秦昭襄王的相。

经五参疑



参疑之势,乱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晋骊姬杀太子申生,而郑夫人用毒药,卫州吁杀其君完,公子根取东周,王子职甚有宠而商臣果作乱,严遂、韩廆争而哀侯果遇贼,田常、阚止、戴欢、皇喜敌而宋君、简公杀。其说在狐突之称“二好”,与郑昭之对“未生”也。



〔注释〕① 参疑:“参疑内争”的省略语。② 二好(hào): 指好内和好外,即内宠姬妾和外宠近臣。

说五



晋献公之时,骊姬贵,拟于后妻,而欲以其子奚齐代太子申生,因患申生于君而杀之,遂立奚齐为太子。

郑君已立太子矣,而有所爱美女欲以其子为后,夫人恐,因用毒药贼君杀之。

卫州吁重于卫,拟于君,群臣百姓尽畏其势重。州吁果杀其君而夺之政。

公子朝,周太子也,弟公子根甚有宠于君。君死,遂以东周叛,分为两国。

楚成王以商臣为太子,既而又欲置公子职。商臣作乱,遂攻杀成王。

一曰: 楚成王以商臣为太子,既欲置公子职。商臣闻之,未察也,乃为其傅潘崇曰:“奈何察之也?”潘祟曰:“飨江芈而勿敬也。”太子听之,江芈曰:“呼,役夫!宜君王之欲废女而立职也。”商臣曰:“信矣。”潘崇曰:“能事之乎?”曰:“不能。”“能为之诸侯乎?”曰:“不能。”“能举大事乎?”曰:“能。”于是乃起宿营之甲而攻成王。成王请食熊膰而死,不许,遂自杀。



〔注释〕① 晋献公: 名诡诸,春秋时晋国的君主。② 骊姬: 晋献公的宠妾,戎骊君主的女儿,生奚齐、卓子。③ 申生: 晋献公的正妻所生的儿子,已立为太子。④ 后: 指继承人,即太子。⑤ 州吁: 春秋时卫桓公之弟,曾杀兄自立。⑥ 公子朝: 疑是周威公的长子,即西周惠公。⑦ 公子根: 疑是周威公的小儿子。君: 指周威公。 ⑧ 东周: 即由周天子直属领地分裂出的东周小诸侯国。⑨ 楚成王: 春秋时楚国的君主,名恽。商臣: 楚成王的长子,后杀父即位,即楚穆王。⑩ 公子职: 楚成王的小儿子。⑪ 为: 通“谓”。傅: 师傅。潘崇: 人名,生平不详。⑫ 江芈(mǐ): 人名,楚成王的妹妹,本姓芈,嫁给江国,故称江芈。⑬ 女: 通“汝”。⑭ 宿营之甲: 指守卫宫殿的军队。⑮ 熊膰(fán): 烤熟的熊掌。膰,同“蹯”。



韩廆相韩哀侯,严遂重于君,二人甚相害也。严遂乃令人刺韩廆于朝,韩廆走君而抱之,遂刺韩廆而兼哀侯。

田恒相齐,阚止重于简公,二人相憎而欲相贼也。田恒因行私惠以取其国,遂杀简公而夺之政。

戴欢为宋太宰,皇喜重于君,二人争事而相害也,皇喜遂杀宋君而夺其政。

狐突曰:“国君好内则太子危,好外则相室危。”

郑君问郑昭曰:“太子亦何如?”对曰:“太子未生也。”君曰:“太子已置而曰‘未生’,何也?”对曰:“太子虽置,然而君之好色不已,所爱有子,君必爱之,爱之则必欲以为后,臣故曰‘太子未生’也。”



〔注释〕① 韩廆: 人名,韩哀侯的相。韩哀侯: 战国时韩国的君主。② 严遂: 韩哀侯的宠臣。③ 田恒: 一作田常,即田成子,春秋末期齐国执政的卿。④ 阚止: 字子我,齐简公宠信的臣子。简公: 指齐简公,名任,春秋末期齐国的君主。⑤ 戴欢: 人名,战国时期宋桓侯的太宰。⑥ 皇喜: 即司城子罕。⑦ 狐突: 人名,字伯行,春秋时晋国大夫。⑧ 郑: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河南中部,黄河以南。郑昭: 人名,生平不详。

经六废置



敌之所务,在淫察而就靡,人主不察,则敌废置矣。故文王资费仲,而秦王患楚使;黎且去仲尼,而干象沮甘茂。是以子胥宣言而子常用,内美人而虞、虢亡,佯遗书而苌弘死,用鸡猳而郐桀尽



〔注释〕① 废置:“敌国废置”的省略语。② 内: 同“纳”。③ 猳(jiā): 同“豭”,猪。郐(kuài): 古国名。桀: 通“杰”,豪杰。

说六



文王资费仲而游于纣之旁,令之谏纣而乱其心。

荆王使人之秦,秦王甚礼之。王曰:“敌国有贤者,国之忧也。今荆王之使者甚贤,寡人患之。”群臣谏曰:“以王之贤圣与国之资厚,愿荆王之贤人,王何不深知之而阴有之。荆以为外用也,则必诛之。”

仲尼为政于鲁,道不拾遗,齐景公患之。黎且谓景公曰:“去仲尼犹吹毛耳。君何不迎之以重禄高位,遗哀公女乐以骄荣其意。哀公新乐之,必怠于政,仲尼必谏,谏必轻绝于鲁。”景公曰:“善。”乃令黎且以女乐六遗哀公,哀公乐之,果怠于政。仲尼谏,不听,去而之楚

楚王谓干象曰:“吾欲以楚扶甘茂而相之秦,可乎?”干象对曰:“不可也。”王曰:“何也?”曰:“甘茂少而事史举先生。史举,上蔡之监门也,大不事君,小不事家,以苛刻闻天下。茂事之,顺焉。惠王之明,张仪之辨也,茂事之,取十官而免于罪,是茂贤也。”王曰:“相人敌国而相贤,其不可何也?”干象曰:“前时王使邵滑之越,五年而能亡越。所以然者,越乱而楚治也。日者知用之越,今亡之秦,不亦太亟亡乎!”王曰:“然则为之奈何?”干象对曰:“不如相共立。”王曰:“共立可相,何也?”对曰:“共立少见爱幸,长为贵卿,被王衣,含杜若,握玉环,以听于朝,且利以乱秦矣。”



〔注释〕① 文王: 指周文王。费仲: 人名,商纣王的宠臣,善于阿谀逢迎。纣: 商纣王,商朝的最后一个君主。② 仲尼: 孔子的字。③ 齐景公: 春秋末期齐国的君主,名杵臼。④ 黎且: 一作黎鉏,齐景公的臣子。⑤ 遗(wèì): 赠送,给。哀公: 指鲁哀公,春秋末期鲁国的君主,名蒋。女乐: 女子组成的歌舞乐队。⑥ 六: 指歌舞乐队成员排列为六行。古代歌舞时以八人为一行,六行即四十八人。⑦ 楚: 诸侯国名,战国时楚国的范围包括今湖北全部和湖南、陕西、河南、安徽、江西、浙江、江苏等的部分地区。⑧ 楚王: 指楚怀王,战国时楚国的君主。干象: 人名,楚怀王的臣子。⑨ 甘茂: 人名,战国时楚国上蔡人,曾任秦武王的相。⑩ 史举: 人名,甘茂曾拜他为师。⑪ 上蔡: 地名,位于今河南上蔡西南。⑫ 惠王: 指惠文王,战国时秦国的君主。⑬ 张仪: 战国时魏国人,纵横家中连横派的代表人物,曾任秦国的相。⑭ 邵滑: 一作召滑,战国时楚国人,长于游说。越: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浙江大部及江西、江苏的部分地区。⑮ 亡: 通“忘”。⑯ 共立: 《战国策·楚策一》作公孙郝,秦国公子,当时被作为人质派往楚国。⑰ 被: 同“披”。⑱ 杜若: 一种香草的名称。



吴攻荆,子胥使人宣言于荆曰:“子期用,将击之;子常用,将去之。”荆人闻之,因用子常而退子期也,吴人击之,遂胜之。

晋献公伐虞、虢,乃遗之屈产之乘,垂棘之璧,女乐六,以荣其意而乱其政。

叔向之谗苌弘也,为书曰:“苌弘谓叔向曰:‘子为我谓晋君,所与君期者,时可矣,何不亟以兵来?’”因佯遗其书周君之庭而急去行。周以苌弘为卖周也,乃诛苌弘而杀之。

郑桓公将欲袭郐,先问郐之豪杰、良臣、辨智果敢之士,尽与姓名,择郐之良田赂之,为官爵之名而书之。因为设坛场郭门之外而埋之,衅之以鸡猳,若盟状。郐君以为内难也而尽杀其良臣。桓公袭郐,遂取之。



〔注释〕① 吴: 诸侯国名,范围包括今江苏大部和浙江、安徽的部分地区。② 子胥: 指伍子胥,名员,春秋时楚国人,后逃到吴国,帮助吴王阖闾策划攻楚。③ 子期: 即楚国的公子结,楚平王时任司马。④ 子常: 人名,楚平王时任令尹。⑤ 虞: 诸侯国名,位于今山西平陆东北。⑥ 屈产之乘: 屈产的马匹。屈产,春秋时晋国地名,位于今山西石楼东南,产良马。⑦ 垂棘: 春秋时晋国地名,在今何处不详。⑧ 叔向: 人名,即羊舌肸(xī),春秋时晋国的卿。苌弘: 人名,春秋时周王朝的大夫。⑨ 郑桓公: 西周时郑国的君主,名友。郐(kuài): 西周时诸侯国名,位于今河南密县东北。⑩ 与: 通“举”,记录。⑪ 坛场: 古代祭祀、会盟的场地。堆土为坛,辟地为场。⑫ 猳(jiā): 公猪。此指猪。

经七庙攻



“参疑”、“废置”之事,明主绝之于内而施之于外。资其轻者,辅其弱者,此谓“庙攻”。参伍既用于内,观听又行于外,则敌伪得。其说在秦侏儒之告惠文君也。故襄疵言袭邺,而嗣公赐令席。



〔注释〕① 庙攻: 在宗庙里制定进攻敌人的策略。

说七



秦侏儒善于荆王,而阴有善荆王左右而内重于惠文君。荆适有谋,侏儒常先闻之以告惠文君

邺令襄疵,阴善赵王左右。赵王谋袭邺,襄疵常辄闻而先言之魏王。魏王备之,赵乃辄还。

卫嗣君时,有人于令之左右。县令发蓐而席弊甚,嗣公还令人遗之席,曰:“吾闻汝今者发蓐而席弊甚,赐汝席。”县令大惊,以君为神也。



〔注释〕① 有: 通“又”。惠文君: 即秦惠文王。② 邺: 魏国县名,位于今河北临漳西南。襄疵: 人名,魏惠王时任邺县县令。③ 卫嗣君: 即卫嗣公,战国时卫国的君主。④ 蓐: 通“褥”,床单。⑤ 还: 通“旋”,马上。



【鉴赏】“六微”,指危害君主的六种隐微的情况。

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互相矛盾对立的两个方面: 有正就有反;有阴就有阳;有长就有短;有善就有恶;有明就有暗,既有偷盗术,就必有防盗网……近代著名的思想家章太炎由自然推及社会,提出了社会中善和恶、苦和乐俱分进化的观点:“若以道德言,则善亦进化,恶亦进化;若以生计言,则乐亦进化,苦亦进化。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景。”

韩非以矛盾对立统一的观点,看到了封建君臣这对矛盾的复杂性,这是他的高明之处。封建君主固然可以采用种种政治权术控制臣下,让群臣俯首听命,但臣下也不会甘心做听话的机器或任人摆布的木偶,他们时刻都在窥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专伺你的疏忽与倦怠,就像非洲草原的鬣豹等待猎物的出现。况且,君在明处,臣在暗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所以韩非在阐明君主政治权术之时,也如孙武之论兵法,特别提醒君主虽有驭臣的“七术”,臣下也会有对待你的“六微”。君主要想在“上下一日百战”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取胜,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如果说韩非在上一篇中所提到的“人主之所用”的“七术”算不得政治艺术或领导艺术的话,那么他在这里提到的臣下挑战君权的“六微”,就更是封建政治中的糟粕或纯粹的丑恶现象了;尽管这些丑恶现象即使在现代的政治生活中也并未完全绝迹,而往往沉渣泛起,有各种变相的表现。韩非认为这六种阴谋诡计变化多端、阴险诡谲,故称之“六微”。韩非提醒君主要小心提防、明察是非。

政治之所以历代都为一些人所厌弃,一是它的极端功利或实用主义而使政治行为本身缺乏准则,“成者为王败者寇”;二是它的手段往往让人很难分出其中哪些是正当策略,而哪些是阴谋诡计。有人把韩非这种充满冷酷和血腥味的“六微”,概括为“阴、准、损、狠”的“狼道”。

不过,客观地讲,在政治权术和阴谋诡计中并没有真正的胜者。施计者和中计者其实都是失败者,他们都异化成了政治权力的玩物。中计者失掉了自己的利益乃至性命,施计者则失掉了自己的人格乃至人性。尽管韩非相信道家的理想,“因道全法”的君主是“臣有事而君无事”的,君主可以垂拱而治,坐在宫殿里整日清静无为;但这种清净无为其实只是假相,只要想想《三国演义》中曹操假装做梦而杀掉身边侍卫的故事,也就不难感受到他们在睡梦中也要眯缝着一只眼睛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