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湖南梅花一冬再发偶题于花援》咏梅花诗鉴赏
韩偓
湘浦梅花两度开,直应天意别栽培。
玉为通体依稀见,香号返魂容易回。
寒气与君霜里退,阳和为尔腊前来。
夭桃莫倚东风势,调鼎何曾用不材。
韩偓是写作“香奁诗”的名家,也是题咏景物的能手。他的咏物诗句,不仅构思新颖,刻画精到,且能透过物象形貌,把握其内在神韵,借以寄托自己的身世感慨,将咏物、抒情、感时三者融合一体,具有较强的感染力。这两首都是写景咏怀、托物寄兴的佳作。
前一首诗将梅花和诗人,赏梅和思亲两两不同的境遇相揉合,主要抒发了“有怀亲属”的思想情感。诗一开头就从梅花在早春绽开着笔,且交待了作者所处的地理环境:北方的气候才转和暖,南方梅树枝头的花蕾业已开放。“北陆”即虚宿,二十八宿之一,因位在北方,故诗中代谓之。当诗人早起赏梅发现了“南枝花开”这一瑰丽奇景,喜悦之情油然而生。但在玩赏之余,雪中盛开的梅花又触动了诗人思亲的情愫。次联笔锋一转,写出了自己孤独的境况:没有人同叙思念故乡亲人的怅然想望之情,只得独自饮酒徘徊于梅景之中。五、六句,写作者看到那梅花尚且有白雪为伴,春风为媒,在早春料峭里袭来阵阵沁人的幽香。对比之下,更加衬托出诗人的苦闷和凄切。由于长期羁留官场,颇不得意,诗人的乡愁之思也就很深。他曾在《秋霖夜忆家》中这样写道:“垂老何时见弟兄,背灯愁泣到天明。不知短发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茎。”这时,诗人赏梅勃发的兴致已经索然,而完全沉浸在深沉的思念之中了。也就很自然引出了下联的内容。结束两句,诗人不禁发出慨叹:何曾因为遇到南来的使者,才使有谪仙才华的人肝肠寸断呢? 言下之意,此时此境已使诗人自己愁苦不堪了。全诗到此戛然而止,而余味无穷。越,指古时江淅粤闽之地,这里泛指南方。“谪仙”,谓谪居世间的仙人。古人往往称誉才行高迈的人为谪仙,言非人间所有。李白诗云:“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玉壶吟》)此处,“谪仙”应为作者自喻。从“无人同怅望”、“独裴回”、“白雪为伴”,风传“寒香”等词句中,可以听出诗人的弦外之音,除了羁留他方刻骨的怀乡思亲之情,还交织着慨叹自己的身世怀抱等较为复杂的心境。
后一首也是咏梅,为诗人目睹湖南腊梅两次开放的奇特景象,怡然生情,感时抒怀之作。
一、二句直接点题,言湘浦梅花一冬再发,当是上天旨意特别栽培的吧。湘浦即湘江之畔,借代指湖南。三、四句着力写腊梅晶莹的姿质和浓郁的幽香,富有一股空灵神动之气。诗人仿佛可见那梅花通体如玉,奇妙设想花魂也自然随着盈溢的香气容易返回了。“号”,大声喊叫或长鸣,此处以拟人笔法形容梅香馥郁充盈空间。五、六两句进而歌颂梅花不懈的奋斗和俏不争春,甘愿牺牲的可贵品格:由于你傲霜斗雪的缘故,霜寒之气慄然而退,阳和春暖的时日在寒冬腊月提前到来。“阳和”指春天的暖气。至此,写梅之意已缴足,梅花这一独具风韵、品性,鲜活的报春花形象,已经矗立在读者的心中,令人神往。然作者并不满足于此,而是高屋建瓴,乘势急转直下,语含辛辣的讽剌:那妖艳的桃花不要自以为可以倚仗东风之势而得意,须知圣明天子什么时候曾用过没有才能的人担当治理国家重任的呢?“夭桃”,艳丽争春的桃花,喻指那些凭借“东风”,挟持君王的权奸、献媚取宠才能平庸的朝廷群小。“调鼎”语出《尚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后因以此为宰相职责的喻称。唐孟浩然《都下送辛大之鄂》诗:“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其结句一股阳刚之气,铿然有声,“含有余不尽之意”(宋沈义夫《乐府指迷》),启人深思。此诗可与韩诗另一首参读:“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艳阳。龙笛远吹胡地月,燕钗初试汉宫妆。风虽强暴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应笑暂时桃李树,盗天和气作年芳。”(《梅花》)
韩偓爱花成癖,在他现存诗集中,专门以花为题的如《见花》、《荷花》、《残花》、《哭花》等就有十多首,尤对梅花特别喜爱、推崇。这是出于对梅花高洁品质的卓绝认识。他善于捕捉梅花的动态和形象特征,加以精致描写,并往往把它与自己的身世感慨联系在一起,也就成为作者卓立于世,不愿与群小同流合污的形象写照。如果说前一首在这方面还较为单纯、含蓄,后一首诗中的寓意和思想感情则表现为鲜明而强烈。史载,作者于龙纪元年擢进士第,佐河中幕府,召拜左拾遗,官累迁谏议大夫,历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兵部侍郎,为唐昭宗倚重,曾欲拜为宰相。但后因议事受权臣忌恨恶之,“以不附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再贬荣懿尉,徙邓州司马”(《全唐诗》680卷7787页),仕途维艰。前首诗即天复三年(903)诗人被贬时辗转于湖南长沙、醴陵等地时而作。天复四年(亦天佑元年,904),朱全忠以朝廷名义征召他为学士,恢复他的官职,但他没有赴命,退隐决心已定。后一首诗当作于此时。诗人在《病中初闻复官二首》中分别写道:“也知恩泽招谗口.还痛神祇误直肠”;“宦途峨险终难测,稳泊渔舟隐姓名。”在《息虑》诗中也表明了同样的心迹:“春寒宜酒病,夜雨入乡愁。道向危时见,官因乱世休。”作者以后遂向南多处流徙,自号“玉山樵人”,不知所终。诗人本是一个有政治抱负和主张的人,自持具备出将入相的才能,很想有一番作为,但不幸生在唐王朝没落时期,军阀混战,生民涂炭,统治阶级内部残酷斗争无已,作者也屡遭排挤、贬官,空怀济世之心。诗人壮志未酬的深切隐痛、愤懑,对那些凭倚“东风”,一时得意猖狂的权奸、小人的高度蔑视、指斥,以及借“湖南梅花一冬再发”所寄寓的期待、幻想圣主明君降临,予以恩惠,再度得到“天意”栽培,复出重振朝纲的愿望,这一切,尽皆饱和、交融在结句博大丰厚的内容之中了。
韩偓的诗,其感慨国事,抒发忠悃,感情郁勃,词意深沉诸方面,在晚唐诗人中是独树一帜的。即使是写景之作,也融和着身世之痛,国事之悲。这两首五、七律诗,俱不例外。作者善于将咏物、抒情、感时伤事相结合。对梅花“南枝花开”和湘浦梅花“两度开”这两种奇异景象的偶然发现,竟牵动了诗人的缕缕情思,既从一方面反映了诗人所触发的对亲属的思念眷恋之深(如第一首),也程度不同交织着对身世、怀抱和社会黑暗现实的无限感慨。前人所谓“善道景者,绝去形容,略加点缀”,“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陆时雍《诗镜总论》),这两首诗正是在道景言情上别具匠心。诗人以情布局,又以景衬情,并善于发现,把握梅花的品格秉性、神韵风采,加入了自己的真实感受,使情景交融,因而情真意切,扣人心弦。读来无不荡气回肠。若就这两首诗相较而言,第二首绘景言情内容丰厚过之,感情表现得更为复杂、深沉、强烈。而诗中的腊梅与夭桃、香魂与寒霜,及诗人自己和“不材”等形象,均构成了较鲜明的对比,也使全诗更富有撼动人心,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