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原作意境结构的再现
文学作品的意境是一个多层面的整体结构。清朝学者王夫之认为意境包含有形、未形和无形三个层次，“有形发未形，无形君有形”。王昌龄指出：“诗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宗白华认为意境包含“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最高灵境的启示”三层。中国美学强调作家通过表层的有形实境、有限物境启发和诱导读者去挖掘作品深层的无形虚境、无限意境。译者要力求通过译语再现原作的意境结构。下面是柳宗元的《江雪》和四个译文：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A hundred mountains and no bird，
A thousand paths without a footprint；
A little boat，a bamboo cloak，
An old man fishing in the cold river snow．
（Witter Bynner译）
Not a bird is left -
In the hills around．
Nor can man's footprints -
Anywhere be found．
In a boat is one，
With hat like a cone，
Fishing in his garb -
Amidst snow，alone．
（徐忠杰译）
A thousand mountains are devoid of flying birds，and not a sign
Of men's activity along one myriad paths can be found．
On board a boat a man alone is busy with his rod and line
Despite the driving snow，with which his hat and palmbark
cloak abound．
（卓振英译）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
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strawcloak'd man afloat，behold！
Is fishing snow on river cold．
（许渊冲译）
柳宗元是唐朝着名文学家和政治家，他倡导政治改革，但遭到操纵大权的顽固派的反对而失败，自己也被免职。他并未因仕途失意而消沉，相反，对自己能够摆脱腐败的官场、享受恬静的隐居生活而感到高兴。《江雪》展现了一幅冰雪世界的生动画面，表现了诗人从一种超脱世俗名利的平静生活中所获得的精神愉悦和满足。在冰天雪地的寒冬，空旷的群山之间不见鸟儿的踪影和行人的足迹，大地被白茫茫的冰雪所覆盖，万籁俱静。只有一位老人在独自垂钓，他全神贯注，悠然自得，其平静的内心与大自然和谐无间，融为一体，诗人通过老渔翁雪中独钓的形象渲染了一种恬淡宁静的气氛，表现了自己淡泊名利、洁身自好的崇高品格。诗人在作品意境结构的安排上运用了对比手法，“千山”、“万径”与“孤舟蓑笠翁”分别构成作品画面的背景和前景，“千”、“万”与“孤”、“独”形成多与少的对比，与“绝”、“灭”形成有与无、实与虚的对比。作品通过实境（千山、万径、孤舟、蓑笠翁、江雪）来表现虚境（鸟飞绝、人踪灭）。诗人运用焦点透视的手法，将“孤舟”、“蓑笠”、“翁”三个意象直接并列在一起，诱导读者审美视线从远景的“千山”、“万径”逐渐移到近景的“孤舟”、“蓑笠”，最后聚焦到“翁”这一中心意象上来，这一过程可表示为：千山→万径→孤舟→蓑笠翁。诗人既运用白描手法描绘了群山、小径、孤舟、蓑笠、老翁、江雪等实境，又在作品画面中留下了大片空白，使作品充满了不确定性，表现了一种空阔辽远、虚无缥缈的意境，富于模糊朦胧之美。
原诗渲染了一种大音希声的艺术氛围：群山之间，没有鸟儿的欢啼、游人的喧闹，江雪中独钓的老渔翁也是默默无语，一切寂静无声。老渔翁内心的宁静与大自然的宁静和谐一致，达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物化境界。老渔翁雪中独钓的形象其实就是诗人的自我写照，作品传达了一种大象无形的艺术境界，表现了诗人高尚的情操和品格，表达了其对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精神追求，这是诗人对人生的深刻感悟，是其灵魂深处的一种生命体验。“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表现的空不是空旷，而是老渔翁（诗人）内心那种超脱世俗名利后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心境，是心灵的空境。老渔翁虽独钓于深山之中、江雪之上，内心却愉悦充实，这与群山之空形成作品的深层对比。诗人摆脱腐败的官场，甘于洁身自好，因此“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中的“孤”、“独”表达的不是寂寞孤独，而是诗人甘于独处、不愿同流合污的志向和精神追求。
在Bynner译文中a hundred mountains/no bird和a thousand paths/without a footprint保留了“千山”与“鸟飞绝”、“万径”与“人踪灭”之间的对比，an old man被放到第四行的行首，这样a little boat/a bamboo cloak/an old man保留了“孤舟”、“蓑笠”、“翁”三个意象的并列形式，同时a hundred mountains、a thousand paths、a little boat、an old man忠实地再现了“千山”、“万径”与“孤舟”、“独钓”之间的对比，这样的意境结构能诱导英语读者的审美视线从a hundred mountains依次移向a thousand paths、a little boat、a bamboo cloak，最后聚焦到中心意象an old man上，再现了原诗悠远深长的意境，给英语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译文除了介词without和in、连词and外没有其他关联成分，还省去了主动词，只用一个分词fishing，比较忠实地再现了原诗简洁含蓄的语言风格和静谧安详的氛围。
徐译把原诗的四行变成了八行，Not a bird is left - /In the hills around/Nor can man's footprints-/Anywhere be found没有再现出“千山鸟飞绝”与“万径人踪灭”的对仗结构。原诗中心意象“翁”作为诗人的自我写照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徐译用泛指代词one，没有传达出“翁”的象征意味。In a boat is one/With hat like a cone/Fishing in his garb - /Amidst snow，alone增加了like a cone、in his garb等细节描写，与原诗简洁含蓄的语言风格不相吻合，也没有再现出“孤舟蓑笠翁”的意象排列结构。
卓译运用英语的一系列表达手段，如作谓语的系表结构（are devoid of、is busy with）、带情态助动词的复合谓语（can be found）、名词（his rod and line、activity）、介词（along、despite）、复合介词（on board）、形容词（driving）、关系代词（which）、动词词组（abound with）等，用英语繁复清晰的风格特点替换了原诗简洁蕴藉的风格，显得比较冗长拖沓。由于在各意象间加入了多种连接、补充、说明、修饰成分，译文没有再现出原诗独特的意象结构，难以给英语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和回味的余地。原诗表现了一种“钓翁之意不在鱼”的境界，诗人在摆脱世俗烦恼后获得了内心的平静安宁，卓译on board a boat a man alone is busy with his rod and line rod增添了rod、line二个意象，busy with his rod and line所表现的画面不是一位老翁在悠然独钓，而是一个钓鱼者正忙着放线弄竿，等候鱼儿上钩。原诗中雪象征着老翁（诗人）纯洁的心灵和高尚的人格，它带给老翁（诗人）的不是寒冷，而是心灵的慰藉和温暖，卓译despite the driving snow，with which his hat and palmbark cloak abound．用despite、driving刻画了一位不畏严寒、顶风冒雪的垂钓者的形象，带给英语读者的感受是人与自然的对抗而不是亲近和谐。
许译首联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结构工整，巧妙利用介词in和复合介词from…to…，再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对仗形式，具有形美。但from hill to hill、from path to path与第三行的a straw-cloak'd man afloat没有保留“千山”、“万径”与“孤舟”之间多与少的对比。译文把原诗有特定意味的“翁”泛化成了a man，“蓑笠”、“孤舟”分别变成了前置定语straw-cloak'd和后置定语afloat，没有再现出“孤舟蓑笠翁”的意象排列。译文增加了一个表祈使语气的behold，破坏了原诗安详宁静的氛围。在四个译文中徐译和许译用词量相近，分别为33和28个，Bynner译文用词最少，为27个，意象之间的关联成分最少，基本上保留了原诗的意象结构和简洁含蓄的语言风格，卓译用词最多，有49个，在意象间加入的连接成分最多，没有再现出原诗的意象结构和风格。可以看出，译者在必要的情况下对原作进行适当的变通和调整，能够更好地再现其意象结构和艺术意境。但译者如果不充分考虑译语读者潜在的思维理解力和审美欣赏力，加入过多的说明解释成分，就会使译文冗长拖沓，降低可读性，破坏原作的艺术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