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中鼠和厕中鼠
辅佐秦始皇统一了天下的丞相李斯的确是个多才多艺之人,他的几次人生抉择都可以写进生活教学参考书;而在事实上,李斯的重大人生抉择也从来没有中断过对世人潜移默化的影响。
不加分析地说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显然是荒唐可笑的,而仔细分析李斯的一生,则不难发现他的确是一个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人生行为准则极端利己主义者。从李斯的几次人生抉择中,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一点。
由发现仓中鼠和厕中鼠的悬殊差别而决意要做仓中鼠,是李斯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对于李斯的这一发现和抉择,《史记·李斯列传》开门见山,做了交代。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李斯的这一发现和抉择既表明了他具有过人的聪明,又对他后来的人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借用司马贞在《史记索隐述赞》中的话说就是:“鼠在所居,人固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夫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末异。”
从环境决定人生这一认识出发,现实的李斯立志要做仓中鼠,而坚决不做厕中鼠。为此,他辞去了上蔡小吏的职务,而师从于大儒荀子,学习儒家、道家、墨家知识,而尤其醉心于法家理论,专研帝王之术,成了荀子门下出类拔萃的学生。学有所成之后,李斯凭借自己对天下大势的认知,以为“楚国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遂决定前往国力最强盛的秦国谋求功名。透过李斯临行前对老师荀子所说的一番话,可以看出他胸中的仓中鼠情结何其强烈:“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正是为了远离卑贱、穷困,追求权势富贵,投机者李斯才选择了“西说秦王”。
在友情和权势之间选择后者,是李斯人生的第二次重大抉择,其同窗好友韩非便因他的私欲而命丧九泉。
李斯前来秦国后,投身在相国吕不韦门下,做了郎官。通过在秦王嬴政面前施展才智,而被任命为长史,随后又被任命为客卿。秦王十年,韩国人郑国来秦国从事间谍活动被发觉,秦国贵族遂以此为由头,向秦王提议:“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作为客卿,也在被驱逐之列。不甘心被驱逐的李斯写了著名的《谏逐客书》,力陈人才兴则霸业兴的道理,指出秦国正是用人之际,切不可听信谗言而驱逐人才。秦王嬴政为之感动,“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
李斯主政秦国时,他的同窗好友、韩国公子、法家著名代表人物韩非,因其所著《孤愤》、《五蠹》、《说难》、《说林》、《内外储》等引起了秦王关注,期望尽快见到韩非本人:“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并为得到韩非而下令攻打韩国。弱小的韩国无力抵挡,于是韩非被迫来到了秦国。韩非来到秦国后十分信赖同窗好友李斯,而李斯却对之心存芥蒂,担心深受秦王器重的韩非会取他而代之。“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早在师从荀子读书的时候,李斯便认为自己的才学不如韩非;如今秦王不惜为见到韩非而发动战争,李斯更加意识到韩非是自己难以应付的竞争对手和潜在威胁。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富贵,李斯在同学友情和权势富贵面前选择了后者。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叙述了李斯伙同姚贾陷害韩非的经过:
……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后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李斯残害同窗好友韩非的卑劣行径,既暴露了他极度自私的秉性,也为天下人认识自己身边的李斯者流提供了难得的教案。
李斯的第三次抉择发生在秦始皇死于巡幸途中以后。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
秦始皇驾崩以后,局面依旧掌控在丞相李斯手中。居心叵测的太监赵高与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密谋篡改秦始皇遗诏时,也明白此事必须取得李斯的支持配合。赵高曾对胡亥说过:“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
区区一介中车府令赵高,之所以能通过一席话便说服大权在握的丞相李斯上贼船,原因就在于赵高吃准了李斯贪恋权势富贵,担心公子扶苏继位后会让大将蒙恬取代自己的位置。
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品味李斯和赵高的上述对话,赵高的刻意诱惑固然明显,但使用的诱饵却是李斯头上的丞相这顶官帽子。与其说李斯是迫于赵高胡亥的压力,毋宁说是出于贪权恋位的一己私欲,即担忧自己到手的富贵不能长久。如同从前处于卑劣的私欲铲除好友韩非一样,如今李斯又为贪权恋位而背叛了长期对自己亲信有加的先君秦始皇,与赵高、胡亥沆瀣一气,做了他们的帮凶。
因为李斯的这次主动上贼船,秦王朝的政治格局被迫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重大变故,胡亥篡位登基,扶苏、蒙恬、蒙毅等一大批权贵死于非命,太监赵高逐渐染指权力中枢,李斯大权旁落,最后被赵高愚弄而锒铛入狱,“而夷三族”。李斯身首异处之后,秦王朝也走到尽头而迅速灭亡。
回望李斯的三次重大抉择,其极端利己的价值考量始终没有改变过。立志要做仓中鼠的李斯在内心深处根本没有任何是非对错的观念,没有任何忠孝道义的观念,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可以抛弃同学友情,也可以抛弃君臣情分。在临刑之前,李斯和陪他一同上刑场的中子所说的一句遗言,仍然是对业已逝去的富贵生活的无限眷恋:“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故而可以说,在李斯的身上,集中揭示了古往今来名利客所无法根治的症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由于以此作为人生信条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故而李斯虽死,其影响力犹存,以仓中鼠为自己人生追求目标的人不计其数,奉行有奶就是娘的人不计其数,动辄出卖友情出卖人格的人不计其数。“名缰利锁浓于酒,害得人心死不醒。”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