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才能放下

坐忘才能放下

坐忘才能放下

去成心,顺应自然

真正的快乐,来自内心的安定与自由,怎么样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定与自由呢?庄子是继老子之后最伟大的道家学者,道家的思想,以老子为宗,庄子承其学而加以发扬光大,庄子之于老子,就像孟子之于孔子,对于道家与儒家的学术传承与弘扬,都有极大的贡献。庄子生在战国时代,政治衰乱,天下沉浊,人心苦闷。庄子是个有心人,他看到人生的种种困惑与烦忧,主要是因为内心太执著,太放不开,对于外物、外人的依赖心太重,所以在精神上与物质上,便有层层的束缚,束缚愈多,痛苦愈多。庄子的人生理想,是要追求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世界,心灵安顿,不受情念的牵引,没有欲望的纷驰。一个人能够对外物、对别人的依赖愈低,我们的心灵空间,才能愈宽、愈广、愈自在、愈快乐,愈能享受人生之美。庄子主张去成心,顺应自然,超脱有限的、相对的现象世界,而逍遥于无限的绝对的真实世界。

何谓坐忘

《庄子·大宗师》:“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颜回谈坐忘的功夫,层层渐进,先是“忘仁义”,而后“忘礼乐”,而后才“坐忘”。仁、义、礼、智都是人为的规范,后设的价值观念,这两者都是证入自由无限的人生艺术境界的障蔽,所以必须一一排除遗忘。离形,是忘记形体的执著;去知,是遣除官能的妄作。忘掉自己形体的存在,去掉一切是非得失的思虑,这才是游心于自由无限境界的不二法门。

庄子认为天地万物,浑然一体,没有差别相,世间所以有差别相,是因为人去追逐事物的现象,而没有探究事物的本体。就宇宙的本源来说,“道通为一。”因此庄子主张“无适焉,因是已。”就是要顺应自然,不要强分彼此。《庄子·斋物论》:“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莫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莫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我们常常宥于名而昧于实,不知道事物的本质,其实是相去不远。尤其现在是个广告时代,商品都非常重视包装,一件很普通的东西,经过华丽的包装、宣传之后,价值好像变得高贵起来,价格就贵了许多。我们不应该被虚名、假象所蒙蔽,而要重视真实的内涵,只有真实的内涵,才经得起考验。

《庄子·德充符》:“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天下的事物,有同有异。男女有别,是异;男女都是人,是同。我们从相异的观点看,天下没有两样东西是完全相同的,双胞胎的兄弟,也有一些不一样的生理、心理特征;我们从相同的观点看,天下每件事情都有与另一件事情相似的地方。同中有异,异中有同,不必强分彼此。

《庄子·逍遥游》:“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无不均齐,所谓大小之殊、寿夭之异、贵贱之别,都只是比较而得,而不是绝对不变的事实,妄作分别心,强分彼此,只是自取烦恼而已。

“堕肢体”,是离形;“黜聪明”,是去智。一个人能够离形、去智,也就能达到无物无我的境界,无彼无此,一片虚空,自然就无是非利害。

自由是对立的消解

《庄子·养生主》中,描写庖丁为文惠君解牛,庖丁开始解牛的时候,“所见无非全牛者”,牛与庖丁是对立的两个物,牛为牛,庖丁是庖丁;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则对立的局面已经消解;十九年后,“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庖丁完全获得了自由。他在解牛的时候,完全得心应手,不必靠感官的作用,只要以神相合,就能够顺应自然的肌理,剖解牛体。庖丁解牛的技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这就是道。

道不离技,道是技的提升,达到了道的境界,就是一种自由的创作,超越实用功利的目的,而能够悠游于自我欣赏、自我享受的地步。“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解牛对庖丁而言,不再是一种沉重的负担或是责任;相反的,竟是一种荣誉和愉快的经验,这是生活的美,也是艺术的美。

人的心灵所以不能自由,往往是因为许多先天或后天的限制,层层束缚;人生所以有悲苦,主要是因为私心太重、成见太深,以至造成心灵的蔽塞、人生的桎梏。《庄子·人间世》、《庄子·德充符》中,有几位形体怪异的人,庄子善于用他的夸张笔法,寥寥数语就把每个身体残缺的人的特征,非常生动地刻画出来。这些庄子笔下的人物,有一个共同的特色,身体残缺、丑恶,但是心里却不会觉得残缺、丑恶;他们不会因为自己身体有缺陷,就自觉形秽,不愿与别人交往,他们反而是主动地和别人交友,赢得许多的友谊和尊敬。他们没有健全的形体,但是有健全的心理,和他们一起,不是他们觉得惭愧,而是别人觉得惭愧,甚至于“大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人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因为这些人游于形骸之外而不是游于形骸之内,以全德为主,所谓“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能忘其所忘,才能不忘其所不忘。

自由的活动,是不带任何功利、实用的目的,有了功利、实用的目的,就有了得失的心理、善恶的分辨,人的心志杂多而繁乱,便不能自在自得。

所谓自由,是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人往往以自己的好恶而去推及别人的好恶,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一定也喜欢;自己讨厌的东西,别人也会讨厌,结果是爱之适以害之。《庄子·应帝王》:“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浑沌本来没有七窍,儵与忽多事,为了报答浑沌之德而日凿一窍,结果使浑沌死于非命。天地万物各有其形,各有其性,不可强同,否则就会聪明反被聪明误。

天地无为而自然化合,使万物得到生成养育。所以,什么是至乐?“至乐无乐。”什么是至誉?“至誉无誉”。我们所看得见的都是有限的,我们所拥有的都是有限的。所以最大的名誉是没有名誉的名誉,最大的快乐是没有快乐的快乐。超越了有限、相对的快乐和名誉,才能获得无限的、绝对的快乐和名誉。

自由的人生就是美的人生

逍遥游是庄子的人生至境。游,是心灵的自由解放。天道自然的运作是无为无求,人要法天而行,也是要无为无求,才能臻于逍遥自适、自由自在的理想世界。许慎《说文解字》一书无“游”字,而有“游”字,七上:“游,旌旗之流也。”段注:“引申出游、嬉戏、俗作游。”《广雅·释诂》:“游,戏也。”旌旗所垂之旒,随风飘荡,无所系拘,悠游自在。《论语·述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字,也是取其悠游自在、往来无碍的意思,谓浸淫于学术道艺的研究,恬然自得,乐在其中。

现实的生活,是有限的、不自由的、苦闷的;理想的生活,是无限的、自由的、快乐的。朱光潜《文艺心理学》:“苦闷起于人生对于有限的厌倦,幻想就是人生对于无限的寻求。”

庄子的逍遥游思想,是不带目的的自由活动,同时,它也是无所不在的无限开展。自由与无限是一切美的特质,心境愈是自由,愈能得到美的享受,美是在有限中看出无限。庄子的人生理想,就是要像天道一样,为无求,不受现实生活的羁绊和困厄,获得大自由、大解放。

人生的向往,就是自由的追寻。有自由才有美,有美一定要有自由。自由的人生,就是美的人生。在美感经验里,美自有意义,美自有价值,美不因形象的意义而有意义,美也不因形象的价值才有价值。美的观照,必须放下一切,才能获得一切,必须放弃知觉和概念,以及形象本身以外的其他意义,才能真正地浸淫在美感的世界里。就像面对有限的人生,必须忘记人生的有限,才能获得人生的无限。

坐忘才能自由

《庄子·大宗师》描述女偊得道的过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庄子以外天下、外物、外生之后的历程,称为“朝彻”,“朝彻”是早晨初升的太阳,象征心灵的清明。“外天下”是指将自身以外各种纷离的现象一概忘记;“外物”是指把自身的各种欲念一概忘记;“外生”是把人的生命存在一概忘记。

天下、万物、个人的生死,全部忘得干干净净,才能使本心的清明完全开朗起来,且完全获得解脱、开放、无限的自由,而到达无死无生与道冥合的境界。《庄子·达生》:“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之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梓庆削木头做钟架,所做的钟架被认为是鬼斧神工,并不是只靠手工技巧而已,而是每次工作之前,都存着戒慎惶恐。斋三日、斋五日、斋七天,到了一切忘我的地步,让自己的内心一片洁净,不敢存有得失利害、名利是非的心理,心地一片光明坦然,所以一到树林,才能找到最合适的木质,而有最精美的制作。梓庆削木做鐻,“以天合天”,心中只有鐻,眼中只有鐻,手中也只有鐻,人与物完全交融为一。

《庄子·达生》:“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忘记了足,鞋子就舒适了;忘记了腰,带子就舒适了;本性闲适而无所不闲适的人,是忘记闲适的闲适。该放下就放下,我们所以放不下,是因为心有挂碍。

自由是一种解放,忘记了形体,就没有形体的痛苦;忘记了心知,就没有心知的困惑。没有形体的痛苦,没有心知的困惑,那就是人生的至乐。我们常常是自己绑住自己,自己困住自己,就好像我们刻意要上床睡觉,愈是想赶快睡着,愈是睡不着,放轻松,什么都不想,连想睡着的念头都没有了,就会一下子就睡着。佛家讲如来,就是如其所来,怎么来,怎么去,心无挂碍,当然就能远离人生困惑。

坐忘才能放下

酒醉的人坠车,虽疾不死,因为他“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一般神智清楚的人,一遇到紧张恐怖的事,内心就会充满惶恐惊惧,发生意外时,受到的伤害特别严重;相反的,喝醉酒的人,遇方则方,遇圆则圆,坐车就坐车,坠车就坠车,因为没有知觉,不懂得惊恐,所以发生意外时,受到的伤害最少。

每一个人都知道放下的重要,而所以放不下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看不破、看不透,不能了解人的生死、得失、祸福、利害,就像白天与晚上一样,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得不必喜,失不必悲。能够不斤斤计较于生死、得失、祸福、利害,两忘而化其道,就能够将一切欲望、成见清除干净,而呈现心灵的大清明,达到圆满自足、不忮不求的人生至境。

水鸟的腿短,白鹤的腿长,这是自然的本性,我们不应该强作解人,把短脚的水鸟的脚拉长,把长脚的白鹤的脚砍短;有人拇指相连,有人手有六指,虽然在性分上都是多余或是不足,但是如果刻意增减造作,失去本性,也不合于自然的正道。我们要获得自由自在的生活、幸福快乐的日子,就要顺应自然,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就不要怎么样,不要给自己加上重重的束缚。

一个人的修养能做到“坐忘”的功夫,把名利、得失、情爱,甚至生命,全都忘掉,就能坦坦荡荡、无挂无碍、自由自在。该放下的都放下,就没有烦恼、没有痛苦。能够修到“坐忘”的功夫,才能真正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