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有三仁——微子·箕子·比干

殷有三仁

——微子·箕子·比干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

微子、箕子、比干都是商王朝的贵族高官。微子是纣王的庶兄。箕子和比干的身份说法不一:《史记》中说他们两个都是纣王的亲戚;《史记索隐》中马融、王肃以箕子为纣之诸父,服虔、杜预则以为纣之庶兄;而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微子篇》中,则认为箕子、比干都是纣王的叔父。

商朝末年,因为纣王荒淫无道、倒行逆施而且一意孤行、拒绝劝谏,致使社会矛盾迅速加剧,国家灭亡迫在眉睫。在国难将成的危急关头,微子、箕子、比干三位高官被迫做出了各不相同的人生抉择:聪明的微子见纣王不听劝谏,遂选择了离开以求自保;智慧的箕子因劝谏无功,而装疯卖傻做了奴隶;忠诚的比干不顾生死反复劝谏,竟至被纣王剖腹剜心而死。虽然他们的选择迥然不同,结局不同,却同样得到了生活在春秋末年的圣人孔子的肯定和赞扬,称之为“殷有三仁焉”。孔子对微子、箕子、比干的这一评价及其被后人所一致认可,无疑值得人们深长思之。

对于微子、箕子、比干各自在艰难选择时的内心挣扎,《史记·宋微子世家》皆有说明:

微子开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纣之庶兄也。纣既立,不明,淫乱于政,微子数谏,纣不听。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灭黎国,惧祸至,以告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为!”于是微子度纣终不可谏,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于太师、少师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陈于上,纣沉湎于酒,妇人是用,乱败汤德于下。殷既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皆有罪辜,乃无维获,小民乃并兴,相为敌仇。今殷其典丧!若涉水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曰:“太师,少师,我其发出往?吾家保于丧?今女无故告予,颠跻,如之何其?”太师若曰:“王子,天笃下菑亡殷国,乃毋畏畏,不用老长。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今诚得治国,国治身死不恨。为死,终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读上述文字可知,微子在反复劝谏而纣王不为所动的情形之下,曾经想到了死,然而心存犹豫,通过请教太师、少师,而毅然选择了离去。微子对自己如此抉择做过一番解释: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于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

箕子见微知著,具有人所不及的洞察力:

箕子者,纣亲戚也。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杯;为杯,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乃被发详狂而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

这段话说明,箕子通过纣王贪图享受、开始使用象箸而预感到纣王日后必然会演变到荒淫无道的地步。《韩非子·说林上》曾介绍箕子通过观察纣王好为长夜之欢,而警觉出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

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问其左右,尽不知也。乃使人问箕子。箕子谓其徒曰:“为天下主而一国皆失日,天下其危矣。一国皆不知而我独知之,吾其危矣。”辞以醉而不知。

明人冯梦龙在《智囊全集·明智部·知微》中更是借象箸一事,而写状箕子的洞察力:

纣初立,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不盛以土簋;将作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必不羹藜藿,衣短褐,而舍于茅茨之下,则锦衣九重,高台广室。称此以求,天下不足矣!远方珍怪之物,舆马宫室之渐,自此而始,故吾畏其卒也!”未几,造鹿台,为琼室玉门,狗马奇物充牣其中,酒池肉林,宫中九市,而百姓皆叛。

与微子一样,箕子曾解释过自己何以选择披发佯狂为奴:

比干谏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杀身以彰君之恶,不忠也。二者不可,然且为之,不祥莫大焉。”遂解发佯狂而去。(《韩诗外传》卷八)

不同于微子、箕子知其不可为而不为的明哲保身,比干选择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竭尽忠诚以死劝谏的道路:

王子比干者,亦纣之亲戚也。见箕子谏不听而为奴,则曰:“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乃遂杀王子比干,刳视其心。

仔细端详,微子和箕子、比干的人生信念略有不同:比干的人生信念是:“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这是典型的“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士大夫情怀;箕子的人生信念是:“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于民,吾不忍为也。”——宁肯做奴隶也不愿意离开君主、彰显君主的恶行,这是典型的古代君子风范;微子的人生信念是:“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凸显了臣子的人格独立性。不论是不顾个人生死犯颜劝谏,或者装疯卖傻做奴隶,还是选择逃离,都不妨碍他们成为志士仁人。

微子、箕子、比干所选择的三条道路当中,比干以死劝谏感天动地泣鬼神,死得最为悲惨壮烈,给后来无数的忠臣赤子树立了人生楷模;箕子忍受侮辱和光同尘以求自我保全;微子则干脆选择了退出。微子、箕子的人生抉择凸显的不是忠诚而是智慧,同样为后来人提供了重要借鉴。

通过他们三人的不同抉择和孔子的高度评价,可以使人认识到一种近乎原生态的儒家关于君臣关系的评判标准。比干式的忠诚既为儒家所赞许,微子、箕子式的退出或半退出亦为儒家所认可,只要在应当劝谏的时候尽了自己的努力就行,在昏庸无道的主子要对自己下手之前选择退出乃是明智之举。其实,孔子自己也是秉承这种理念来处理君臣关系的,在做臣子的时候保留有一定的人格独立性:“齐人送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论语·微子篇》)这是和后来“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的陈腐僵化观念,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的。

周王朝取代商朝后,死了的比干已然成为过去,活着的微子、箕子则还在继续其人生之路。周朝立国之初,大智若愚的箕子继续佯狂为奴,而智慧过人的微子却主动来到周武王面前请罪:“微子乃持其祭器造于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由于微子这一做法很合武王的胃口,武王便下令释放了微子,恢复了微子在商朝时的爵位。无疑,微子的主动配合有助于他后来顺利取代被消灭的武庚禄父,而成为宋国的开国君主。

箕子虽然不曾走到周武王身边,周武王却主动前去访问,向他请教治国之道。箕子便向武王讲了上天传授给大禹的治理天下的九条根本法则,即“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纪;五曰皇极;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征;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听了箕子的讲解,武王豁然开朗,于是,便把箕子封在了朝鲜,而不把他当作臣子来看待。

小时候看《封神演义》,最为崇拜忠肝义胆不惧生死的烈士比干;天命之年读《史记》,尤为欣赏机敏过人的微子在该离去的时候选择离去;年逾花甲信马由缰翻古书,却又喜欢上了若智若愚的箕子,宁可继续做奴隶而不肯主动觐见胜利者周武王,更为彰显了他的人格尊严。昔人早已仙逝去,唯有文字任品评。或许,神交古人的乐趣,就存在于这信马由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