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于骖乘

霍光之祸 萌于骖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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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光字子孟,骠骑将军霍去病同父异母弟。《汉书·霍光金日传》载:霍光“父中孺,河东平阳人也,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者卫少儿私通而生去病。中孺吏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少儿女弟子夫得幸于武帝,立为皇后,去病以皇后姊子贵幸。既壮大,乃自知父为霍中孺,未及求问。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中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自知为大人遗体也。’中孺扶报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去病大为中孺买田宅、奴婢而去。还,复过焉,乃将光西至长安,时年十余岁,任光为郎,稍迁诸曹、侍中。去病死后,光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则奉车,入侍左右,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甚见亲信。”

因为有个好兄长而进入皇宫的霍光从此步入官场,逐渐进入武帝刘彻的视野,并赢得了他的信任和器重。“征和二年,卫太子为江充所败,而燕王旦、广陵王胥皆多过失。是时,上年老,宠姬钩弋赵婕妤有男,上心欲以为嗣,命大臣辅之。察群臣唯光任大重,可属社稷。上乃使黄门画者画周公负成王朝诸侯以赐光。后元二年春,上游五柞宫,病笃,光涕泣问曰:‘如有不讳,谁当嗣者?’上曰: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为车骑将军,及太仆上官桀为左将军,搜粟都尉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明日,武帝崩,太子袭尊号,是为孝昭皇帝。帝年八岁,政事一决于光。”

从武帝晚年起由霍光秉政的二十多年,被史家称为西汉王朝的“昭宣中兴”时期,自文景之治后被武帝穷兵黩武政策所耗空的国力,在这段时间里得到了恢复。在此期间,霍光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史称废除昌邑。元平元年夏四月癸未日(前74年6月5日),汉昭帝驾崩。因昭帝膝下无子,霍光遂决定迎立汉武帝孙昌邑王刘贺即位。刘贺称帝27天后,因淫乱无道被霍光报请上官太后将其废黜,同时决定从民间迎接武帝曾孙刘病已(后改名刘询)继位,是为汉宣帝。霍光此举与古代殷商伊尹行废立天子之事类同,由此被后人合称为“伊霍”,而将废立天子之事称之为“行伊霍之事”。

宣帝刘询是戾太子刘据之孙,因生逢巫蛊之祸,襁褓中的刘询便被下狱,以后长期生活在民间。昌邑王刘贺被废时,刘询已经17岁了。故而,在迎立成年的刘询继位时,霍光曾表示待刘询即位后即归政于新君。然而在宣帝即位后,霍光并没有彻底交出权力。“自昭帝时,光子禹及兄孙云皆中郎将,云弟山奉车都尉、侍中,邻胡、越兵。光两女婿为东西宫卫尉,昆弟诸婿外孙皆奉朝请,为诸曹大夫、骑都尉,给事中。党亲连体,根据于朝廷。光自后元秉持万机,及上即位,乃归政。上谦让不受,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御天子。光每朝见,上虚己敛容,礼下之已甚。”由上述记载不难想见,由于宣帝刘询的“谦让”,霍光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并没有彻底交出大权。俗话说权力使人异化,霍光就是如此。从武帝刘彻晚年霍光秉持万机开始,长达二十多年中集生杀予夺大权于一身的风光,使霍光不知不觉地染上了权力综合症。

光秉政前后二十年,地节二年春病笃,车驾自临问光病,上为之涕泣。光上书谢恩曰:“愿分国邑三千户,以封兄孙奉车都尉山为列侯,奉兄票骑将军去病祀。”事下丞相、御史,即日拜光子禹为右将军。光薨,上及皇太后亲临光丧。太中大夫任宣与侍御史五人持节护丧事。中二千石治莫府冢上。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璧珠玑玉衣,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五具。东园温明,皆如乘舆制度。载光尸柩以辒辌车,黄屋在纛,发材官轻车北军五校士军陈至茂陵,以送其葬。谥曰宣成侯。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长丞奉守如旧法。

既葬,封山为乐平侯,以奉车都尉领尚书事。天子思光功德,下诏曰:“故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宿卫孝武皇帝三十有余年,辅孝昭皇帝十有余年,遭大难,躬秉谊,率三公、九卿、大夫定万世册,以安社稷,天下蒸庶咸以康宁。功德茂盛,朕甚嘉之。复其后世,畴其爵邑,世世无有所与,功如萧相国。”明年夏,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复下诏曰:“宣成侯光宿卫忠正,勤劳国家,善善及后世,其封光兄孙中郎将云为冠阳侯。”

常言说盖棺论定,在霍光则不然。霍光死后皇家的雨露可谓迷人,但随之而来的雷霆万钧却使人不寒而栗,并促使人们去思考霍光生前的人生选项。

俗话说“做了皇帝想成仙”,霍光的夫人霍显毫不遮掩地表现出了对尊荣富贵的野心和贪婪。为了保持霍氏家族的长久富贵,霍显在霍光健在时便开始为爱女谋求皇后的位置,并不惜铤而走险。《汉书·霍光金日传》载:

宣帝始立,立微时许妃为皇后。显爱小女成君,欲遣之,私使乳医淳于衍行毒药杀许后,因劝光内成君,代立为后,语在《外戚传》。始,许后暴崩,吏捕诸医,劾衍侍疾亡状不道,下狱。吏簿问急,显恐事败,即具以实语光。光大惊,欲自发举,不忍,犹与。会奏上,因署衍勿论。

为了让爱女成为皇后,霍显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串通御医毒杀宣帝心爱的许皇后,其蛇蝎心肠令人发指。在大是大非面前,事后获悉真情的霍光尽管犹豫过,但最后的选择却是利用权力包庇霍氏,企图蒙混过关。不待说,如此抉择是霍氏家族日后面临灭顶之灾的直接原因。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光薨后,语稍泄。于是上始闻之而未察”,直接采取组织措施,“乃徙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为光禄勋,次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出为安定太守。数月,复出光姊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为蜀郡太守,群孙婿中郎将王汉为武威太守。顷之,复徙光长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更以禹为大司马,冠小冠,亡印绶,罢其右将军屯兵官属,特使禹官名与光俱大司马者。又收范明友度辽将军印绶,但为光禄勋。及光中女婿赵平为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将屯兵,又收平骑都尉印绶。诸领胡越骑、羽林及两宫卫将屯兵,悉易以所亲信许、史子弟代之。”

于是,霍氏党羽惶惶不可终日,进而阴谋起事,结果,“云、山、明友自杀,显、禹、广汉等捕得。禹要斩,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唯独霍后废处昭台宫,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千家。”

霍氏族夷之祸不仅在当时即震惊朝野,而且引发了后来史学家、思想家的莫大兴趣。班固在《汉书·霍光金日传》评论道:“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才三年,宗族诛夷,哀哉!昔霍叔封于晋,晋即河东,光岂其苗裔乎!”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二十五评论说:“霍光之辅汉室,可谓忠矣;然卒不能庇其宗,何也?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以孝昭之明,十四而知上官桀之诈,固可以亲政矣,况孝宣十九即位,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虽然,向使孝宣专以禄秩赏赐富其子孙,使之食大县,奉朝请,亦足以报盛德矣;乃复任之以政,授之以兵,及事丛衅积,更加裁夺,遂至怨惧以生邪谋,岂徒霍氏之自祸哉?亦孝宣酝酿以成之也。”

班固、司马迁如此解读霍光,明清之际的思想家王夫之却别有见地。他在《读通鉴论·宣帝》中分析道:“霍光之祸,萌于骖乘。司马文公曰:‘光久专大权,不知避去。’固也。虽然,骖乘于初谒高庙之时,非归政之日也,而祸已伏。”

所谓“霍光之祸,萌于骖乘”,见诸《汉书·霍光金日传》:“宣帝始立,谒见高庙,大将军光从骖乘,上内严惮之,若有芒刺在背。后车骑将军张安世代光骖乘,天子从容肆体,甚安近焉。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诛,故俗传之曰:‘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

纵览班固、司马光、王夫之的见解,班固的见解最迟钝,将霍氏灭族之祸归结为霍光包庇霍显所致:“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淫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司马光比班固高出一筹,认为霍光贪恋权力,不肯归政是取祸之由:“光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亲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其得免于身幸矣,况子孙以骄侈趣之哉”;王夫之比司马光站位略高些,将霍光招致祸患的时间点前移至霍光和新君宣帝刘询一同拜谒太庙之时:“骖乘于初谒高庙之时,非归政之日也,而祸已伏”。应当承认,王夫之所做的帝王心理学分析颇有道理,早在喜滋滋地陪着刘询一同拜谒太庙的时候,曾经主持废黜过一任皇帝的霍光全然没有想到,功高震主的他已经使坐在车上的新君刘询如芒在背。然而,此时刘询对霍光仅仅是敬畏不安,如果后来霍光能不顾宣帝挽留,毅然归政致仕,新君如芒在背的感觉就会随之消失;如果他能坚守人臣本分,严格约束家人,就不会出现夫人霍显肆无忌惮、为让女儿正位中宫而毒死许皇后的令人发指之事;如果他真能分清国法和亲情孰轻孰重而坚持秉公执法,在获悉霍显是害死许皇后的元凶大恶之后,断然禀报朝廷,将其绳之以法,并引咎辞职,后来的灭族之祸或许可以避免。

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关键是把握好自己,在面临歧路抉择时做出正确的选择。这种何去何从的人生歧路,在许多时候是一种心理上的歧路。霍光所遇到的,就是这样的心理歧路。不学无术的他心存侥幸,结果铸成了永远不能挽回的大错。

回望西汉名臣霍光,悠然想起了东汉末年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曹操。东汉末年得天时之利“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曾经有过与霍光当年近似的处境。《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载曹公《十二月己亥令》,毫不掩饰地道出了曹操何以贪权恋位的心态:

孤始举孝廉,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后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数千,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后领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于九江,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又刘表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齐桓、晋文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也。论语云“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天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归就武平侯国,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之避晋封。申胥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谤议,少减孤之责也。

或许霍光想的并没有曹操这么多这么深,但在自以为一身系天下之安危,“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这一点上,恐怕是相通的。因为陷得太深,所以拔不出腿来,故而越陷越深,实乃是古代众多贪权恋位者始终无法摆脱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