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相迫

士故有志 何至相迫

逸民古已有之,指隐逸的人才。古代的君王颇为重视将隐逸的人才延请出来参与国政。传说中的许由、巢父、伯夷、叔齐都属于典型的逸民,伯夷、叔齐宁可饿死不食周粟,巢由洗耳的传说,均表明了他们不肯做官的心志。正是因为上古时代的逸民多是难得一觅的杰出人才,享有崇高威望而又不屑于做官,故而当政者才总是把他们锁定为延请的目标,譬如尧帝再三延请许由出山。孔子则把举逸民看作是执政者赢得民心的重大举措:“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论语·尧曰》)

西汉末年,窃国大盗王莽篡汉之后,许多有气节的士人因不肯与王莽合作而做了逸民,有的甚至在刘秀建立东汉政权以后也不肯改变初衷重新出山做官。《后汉书》专门开辟《逸民传》来记载他们的事迹,严光和王霸皆名列其中。

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

司徒侯霸与光素旧,遣使奉书。使人因谓光曰:“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霸得书,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

复引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帝从容问光曰:“朕何如昔时?”对曰:“陛下差增于往。”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帝伤惜之,诏下郡县赐钱百万、谷千斛。

上述文字虽然简约,却将严光的性情举止描绘得栩栩如生。后人多关注高士严光和昔日的老同学光武帝刘秀同床而眠,将脚加在刘秀肚子上一节,关注他谢绝出任谏议大夫而恭耕于富春山、垂钓于富春江。其实,就表达其人生志向而言,面对光武帝刘秀的真诚邀请,志在深山的严光的简短回答足以说明一切:“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借远古时徳隆望崇的尧帝延请巢父出山继位(或做九州长),而巢父一口回绝,并临水洗耳的典故来陈说自己的心志,严光令老同学彻底绝望,于是,一代天子光武帝刘秀无可奈何,只能“升舆叹息而去”。

巢父、许由在晋人皇甫谧《高士传》中是好友:

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尧之让许由也,由以告巢父,巢父曰:“汝何不隐汝形,藏汝光,若非吾友也!”击其膺而下之,由怅然不自得。乃过清泠之水,洗其耳,拭其目,曰:“向闻贪言,负吾之友矣!”遂去,终身不相见。

许由,字武仲,阳城槐里人也。为人据义履方,邪席不坐,邪膳不食。后隐于沛泽之中。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不受而逃去。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由于是遁耕于中岳颍水之阳,箕山之下,终身无经天下色。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之,洗耳于颍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对曰:“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没,葬箕山之巅,亦名许由山,在阳城之南十余里。尧因就其墓,号曰箕山公神,以配食五岳,世世奉祀,至今不绝也。

早在皇甫谧之前,蜀国人谯周在《古史考》中即认为,巢父即是许由,两人原本是一人。时至今日,对于许由洗耳、巢父洗耳、巢由洗耳,进行考证已无意义,只需领会这个说法的实质是表明“人各有志,不能强勉”——借用严光的语言来说则是“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已经足够了。

王霸和严光生活在同一时代,和光武帝刘秀之间没有什么私人交谊。或许与此有关,刘秀没有如同对待严光一样亲自前往,而是派了司徒侯霸前去邀请。《后汉书·逸民传》如是介绍说:

王霸字儒仲,太原广武人也。少有清节。及王莽篡位,弃冠带,绝交宦。建武中,征到尚书,拜称名,不称臣。有司问其故。霸曰:“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司徒侯霸让位于霸。阎阳毁之曰:“太原俗党,儒仲颇有其风。”遂止。以病归,隐居守志,茅屋蓬户。连征,不至,以寿终。

王霸透过王莽篡汉而彻底厌倦了官场,不仅在王莽建立新朝时“弃冠带,绝交宦”,断绝了和官场的往来交葛,而且在刘秀建立东汉王朝以后也决心远离官场,继续隐居深山,于是,便有了惊世骇俗的“征到尚书,拜称名,不称臣”之举,有了脍炙人口的“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的格言传世。

在常人眼里,严光、王霸因为享有较高的声望,有着良好的口碑,而被朝廷所征召,光武帝刘秀甚至亲自移驾前来延请严光,委实是一桩极其荣耀的事体。如果换作是别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应召入朝做官,享受荣华富贵,在贡献自己才智的同时尽情地享受人生。而严光、王霸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王霸公开说出“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严光则明显地表现出了对刘秀恳请他入朝出仕的不屑:“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严光和王霸无疑是真正的志不可夺之人。他们虽然比不上许由“弃天下如同敝履”,却做到了求仁得仁,对天上掉下来的官帽子非但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而且表示出了极大的厌倦。只有真正在内心深处对官场对官帽子不屑一顾的“心有迷魂招不得”之人,才可能真正理解严光和王霸所做出的选择。相形于那些故作姿态的官迷们,严光和王霸的言行委实是可圈可点。

对于严光、王霸这样真正的逸民,古人给予了崇高的评价。《后汉书·逸民传》开篇的一段文字,无疑有助于人们加深对于逸民的认识和了解:

《易》称“遁之时义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洁。自兹以降,风流弥繁,长往之轨未殊,而感致之数匪一。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故蒙耻之宾,屡黜不去其国;蹈海之节,千乘莫移其情。适使矫易去就,则不能相为矣。彼虽硁硁有类沽名者,然而蝉蜕嚣埃之中,自致寰区之外,异夫饰智巧以逐浮利者乎!荀卿有言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也。

严光、王霸一类的逸民坚定地选择过隐居生活而不肯应召出仕,虽然在物质上不得不忍受清贫,但“骄富贵而轻王公”却充实了他们的精神世界。就其充沛而高尚的精神而言,他们乃是芸芸众生当中的真正的富有者。

有趣的是,做到了与官场彻底决裂的逸民王霸,内心深处并没有完全摈弃世俗的价值观,以至于在关键时刻和他的夫人——一位不知名的女子相形见绌。《后汉书·列女传》漫画般地记载了王霸夫妇的这桩轶事:

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节,光武时连征,不仕。霸已见《逸人传》。妻亦美志行。初,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相,而其子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书于霸,车马服从,雍容如也。霸子时方耕于野,闻宾至,投耒而归,见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视。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卧不起。妻怪问其故,始不肯告,妻请罪,而后言曰:“吾与子伯素不相若,向见其子容服甚光,举措有适,而我儿曹蓬发历齿,未知礼则,见客而有惭色。父子恩深,不觉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节,不顾荣禄。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奈何忘宿志而惭儿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终身隐遁。

隐士王霸是世人眼中公认的逸民,自己也以为早已淡泊名利,只因为官居楚王相的老乡、好友令狐子伯之子率领众多随从的来访,与王霸衣着寒酸的儿子形成鲜明对照,而令王霸浮想联翩,若有所失,“客去而久卧不起”。如果不是夫人及时提醒,让他站在道德的高地来审视他和令狐子伯的人品高下,王霸也许很难摆脱这种来自心灵的困惑。由此可见,选择辞官归隐容易,剔除传统的世俗偏见则难之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