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高原

邂逅高原

有的时候,一个好日子降临,是没有一点儿征兆的。它突然就来了,也突然就走了。但它给你的喜悦,却是可以延续许久的,可以在你今后的日子里像陈年老酒一样,慢慢地散发着醉人的香气。

我珍爱这样的日子。

那一日,在拉萨。

一些说不清的原因,使我感到心里很烦闷。我决定去西藏文联看马丽华。马丽华是我第一次来西藏时认识的朋友,是位颇有名气的西藏女作家。我在军区门口要了一辆三轮车,告诉蹬车人去文联。太阳耀眼极了,坐在车里仍感到睁不开眼。但天气并不闷热,这就是拉萨的夏天。藏族小伙子把车蹬得飞快。几乎是一转眼,他刹住了车,说到了。

马丽华打开院门将我迎进家里。一条牛高马大的黄狗立在一边,让我一时抒不出情了。马丽华连忙把它喝斥开,并告诉我它不咬人。我这才顾得上向她展现出一个久别重逢的笑容。我们彼此都说对方没有变,“你还是老样子”,她说,我也说——对我们这个年龄的女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夸奖了。

见到马丽华,我觉得心情好了一些,我喜欢她这里特有的氛围。

马丽华一边和我聊着彼此的近况,一边告诉我,等一会儿还要来两个客人,她很兴奋地说:他们刚从阿里出来,你可以听他们谈谈阿里的见闻。

我知道阿里在西藏西部,海拔很高而人烟极少,大部分都是无人区;我还知道马丽华自己曾十几次去阿里,深入到阿里腹部的无人区,写了一本继《藏北游历》之后的又一部重要的长篇散文集《西去阿里》。

但尽管如此,我对等一会儿要来的两位“刚从阿里出来”的客人,也没有产生什么兴趣,我想他们能谈些什么呢?谈他们的历险?更使我不解的是,已经写过厚厚一本《西去阿里》的马丽华为什么还会对他们感兴趣呢?

而且,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和马丽华好好聊聊的,我们很久没见了。

我闷头品茶,听见门铃响了。很快,马丽华就领进两个黑乎乎的男人——黑衣服,黑脸庞。我抬头朝他们应酬地笑笑,听见马丽华对他们介绍说:她也是从你们成都来的。

我心里一愣,怎么,他们是从成都来的?不是阿里?

马丽华立即给我作了介绍:这两位,是四川大学历史系考古教研室的老师,从成都来,不过已来了好几个月了。去阿里考察,昨天刚回来。

我一时又惊又喜。原来他们是先从成都来,再从阿里来。

他们颇自豪地告诉我,自三年前起,他们就进藏考察了。主要是考察阿里。每年都要呆大半年。今年是四月进去的,昨天刚出来。我从他们两人那张晒得像藏民一样的脸,完全可以想见他们吃了多少苦。

但他们没有闲聊下去,很快就正襟危坐,开始了专题介绍。

两位考古学者讲得很专业化,什么石器时代,什么岩画壁画。马丽华一边迅速记着,一边提出各种问题,显得非常入迷。

我听着听着,也渐渐产生了兴趣。没想到荒无人烟的阿里还会有这样深厚的文化根基。显然我们的人类祖先早已在那片土地上生息繁衍过了,劳动创造过了。也许那时候这片土地还没有崛起为高原,不缺氧也不奇寒;也许是那时的人对生存的要求还不高,后来要求高了,便渐渐向低处迁徙。

当然,我虽胡思乱想着,却一直没开口,怕见笑于两位专家。但我发现我的心情却奇异地好了起来。为什么,一时没有想清。

后来他们终于谈完了,三个人都很兴奋。为他们的新发现,为阿里的早期文明。两位学者问我听起来是否很枯燥?我连连说不。对我来说,那是一片新领域。

更何况他们本身也令我感动。为什么感动,我也一时说不清。

两位学者——其实是两位年轻人,三十多岁。可一位已是副教授,一位也是讲师了——在谈完阿里之后,忽然问我:成都人现在在忙什么?

我说,还能忙什么?忙挣钱。什么兼职呵,股票呵,买房呵,就这些。

他们很陌生很诧异地说,成都也有股票了?

我说是呵,人们都彻夜地排队,跟当年买毛选似的。

他们互相看一眼,与己无关的样子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是他们身上的什么使我陷入感动。在今天这个全国上下都沸沸扬扬地为钱忙碌的时候,在同龄人大都迷恋于都市享受的时候,他们竟然一头扎进了西藏,而且一扎就是三年。专心致志地作他们的学问,专心致志地用放大镜琢磨着远古的石头,这实在是太难能可贵了。

同时我也明白了自己心情好转的原因,是他们给我带来了另一种生活情景,另一种精神境界。而这种情景和境界正是我所向往和追求的。

我为与他们的偶然相遇感到庆幸,并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愉快。也许此番三进西藏,内心深处就含了这样的愿望,愿望能远离世俗,远离人欲横流的闹市,寻求一种心灵的平静,或者找到一种可以帮助平静的依据。

但我没有对他们说这些。我只是真诚地说:非常高兴和你们认识。

我和他们愉快地交谈起来。

分手时天已黑尽。

整整一下午的愉快的交谈,已使我临来时的种种不快消失殆尽。

走出屋子,四个人几乎同时惊诧地喊到,噢,下雨了!抬眼望去,大街被洗得黑黑亮亮。由于空气十分干净,雨丝落下来也是清清凉凉的,十分惬意。如果不是怕迷路,我真想走回去,慢慢地品尝着心中的愉悦。

他们为我叫来一辆三轮车,我在雨中和他们挥手告别。我知道回到成都后我们之间反而不会再见面了。但这异地的邂逅,将陪伴我在孤独的都市很久很久。

如同一幅画,永远挂在我的心房上。

1992年8月,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