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过年

过年有一种味道。我这里指的年,当然是咱们中国人最最看重的旧历年春节了。但过年的味道,却是从腊月里就飘出来的,然后随着日子的临近逐日浓厚,一直飘到正月十五以后才会淡去。

别看是过咱们中国人的旧历年,前奏却是老外的“圣诞”。(我忽然发现,人类都喜欢在冬天过节。是不是冬天有一种理所当然该在家玩儿的感觉。还是因为冬天围坐在火炉边,过节的味道浓一些?你看,最东方化的春节和最西方化圣诞都在冬天呢)这几年改革开放,中国人在引进外来技术、外来产品的同时,还引进了一个节日,这就是圣诞。在圣诞到来的前半个月里,就有一些娱乐场所开始打广告,欢迎你去那儿过一个美妙的圣诞夜;新华书店里则摆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圣诞贺卡,提醒你给朋友祝贺节日;报纸也不忘凑个热闹,登上一首《平安夜》,为的是让你把那个洋人过的节日过得更地道些。所以准确地说,过年的味道从圣诞就飘出来了。只不过因为这是别人的节日,所以有点自作多情的味道。

从那时开始,你的眼就不寂寞了。走在大街上,你会看见商店里挤满了人。商店门口则常常挂着“年底清仓大减价”,或者“贷款到期亏本拍卖”之类的横幅。令不少人在寒风凛冽中驻足观望。有趣的是,一些商店在亏本大拍卖的横幅下,却敞开着热热闹闹的录音机,让那些快乐奔放的旋律在整条街上喜气洋洋地响着,让人误以为是新商店开业。当初那些高挂在墙上挺胸收腹的时髦服装们都给粗暴地取了下来,扔在钢丝床上挤得皱皱巴巴,好似良家妇女沦落风尘。这使那些一直向往高档时装却又一直不敢问津的女人颇为动心,哪怕大雪纷飞,也要挤上前去看个究竟——说不定就能买到一件又便宜又得体的过年衣服呢。

这是过年的又一景。

你还可以看到一些郊区农民挑着自家制作的玩具兴致勃勃地进城来。有泥塑的娃娃面具和纸糊的兔子,还有风车、灯笼和小鸟,所有的东西都透着喜气,街上一下就鲜艳起来。还有的挑着一担担自制的炒货——焦黄的干胡豆,脆香脆香的花生和泡酥酥的红薯片儿,街上一下就香了起来。别看这些东西土气,恰是它们最有过年的味道了。也因为它们便宜,就很容易到孩子们手中,换来孩子们一张张笑脸。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样子,应该是过年最美的一景了。

在街头的绿色邮筒旁,你或许还会看见一个姑娘在寄贺年卡。由于贺卡太多,她只好分成几次往里送。这新年互赠货卡,可不是引进的,咱们中国古已有之。据说过去是将贺词写在一张红纸上,然后差人送到对方的府上,以贺新年。如果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就亲自上门赠送,再寒喧一番,犹如现在的拜年。当然,现在的贺卡是越来越讲究了,有立体的,香味的,还有叮叮咚咚响音乐的,早把古人比得没了影儿。但古人的那份雅致和礼仪,却是今人搞丢了的。

回到住宿区,你会看到另一景。许多人家的窗口和阳台都下起了“香肠雨”。那香肠圆滚滚的,长条条的,密密集集的,似乎在告诉路人,我们可是要过个实惠年(其实何止是实惠年,吃到五一都没问题)。从外面回来的自行车,都满满地装着鸡鸭鱼肉或者水果什么的。熟人见了就问:发的?买的?倘若是一个单位的,则是另一种问法:你领了没有?或者:怎么才领?

就在这种杂乱的景色和味道中,元旦到了。

本来元旦应该是个最正宗的新年。你想那是东方人和西方人都认同的新年的第一天。“元旦”,望文生义,是第一轮太阳升起的日子,多么美妙。但我们中国人不这么看。在这个问题上,老年人和青年人颇有共识,都马马虎虎地打发了它,很自觉一致地将那份儿激情包裹着,留给春节。所以元旦这一天,举国上下都显得心平气和,连守岁的人也没有。人们该几点睡就几点睡了。到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只能听到零零星星的几声鞭炮响。第二天新闻联播时,又都以旁观者的心情看各国老外们迎接新年的种种镜头,好像迎来的只是人家的新年。

不过仔细想想,反正地球上的新年钟声是不可能在同一刻敲响的,错一分钟也是错,错一个月也是错,咱们就错开过吧。这样也好减轻地球的负担,免得东西半球一起闹腾起来,两面一夹击,把地球挤成一张馅饼。(我想尽管制度不同信仰不同,闹腾起来肯定是一样疯狂的)。

但不管怎么说,元旦一过,就好像酒坛子掀开了厚厚的盖子,过年的味道就一天比一天浓起来。这时候你会发现,人们有些心慌了,真好像被酒香熏得摇摇晃晃似的,脚踩在地上都是轻飘飘的不稳当。走在街上,心里反来复去只有一个念头:要过年了,要过年了。这个念头就像一只手,把你口袋里的钱一张张地往外掏,然后再把商店里的东西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搬,商店立刻就繁荣起来。当然,家也就随之兴旺起来。

家里兴旺还有个原因就是单位上开始分东西了。无论是清水衙门还是富足的企业,多多少少都要分上一些,主要是分吃的。那几日家家户户的冰箱都塞得满满的,连澡盆都用来养鱼了。但无论是分来的还是买来的,一律不吃。好像没过年之前大家都还没有投胎为人,还不能享受人的待遇。

虽然都明白“年”还未到,每天依然去上班,但人坐在办公室里,灵魂却已经开始在“年”的世界里游荡。摊开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碰上非干不可的工作,干起来也是心在心脏外面的。加上还时有外来的打扰,什么拈个名烟名酒票、分个戏票游园票之类,搞得你坐立不安。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干,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

特别是到了大年二十七、八那几天,过年的味道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大家都在这种味道中东倒西歪,真有点儿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在家呆着吧,浑身不对劲儿。走到外面去吧,又心急火燎地想赶回来。论做什么事情,脑子都是木木的,好像“过年”这个意念使人进入了一种魔幻状态,大家都为着同一个目标做同一类事,当然心境和笑容也都是一致的。所有的烦心事、棘手事、大事和小事都统统放在了一边——“过了年再说”,似乎成了过年期间的法律,被大家自觉遵守着。

在人们的栖栖惶惶之中,“年”终于到来了。

但就好像台风中心感觉不到台风一样,真正过年的那几天,人们的心情平和极了,甚至有点儿空落落的。好像“年”的乐趣、“年”的味道已经在年前渗漏得所剩无几了。那些储备多日的鸡鸭位肉吃也吃不动,桌上摆满了剩菜。剩菜还没有吃完的时候,年就过完了。真有点儿奇奇怪怪的。而且过年之前筹划好的种种欢聚的打算,似乎也来不及实现,年就进入了尾声。

等终于把年过完了,人们竟有松口气觉。

大家重又上班,并且预备了许多话备说“年”。这“说年”是“过年”的最后一段,没有这一段,过年就不完整。但无论说什么,开头一句话往往是:年过得好吗?回答也是大致统一的:年在您府上。(这是北方人的客套话,若是我们四川人,大约会说“哪有你过得好哟!”)然后下一句话劝三往是:“就那么回事”或者“马马虎虎”、“没什么意思”。这就很让那些人以外的生物感到奇怪——那你们干嘛呢,人,你们忙乎那么久干嘛呢?

是呵,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过年的乐趣就在于“过”而不在于“年”吧?就好像爱情的乐趣主要在恋爱而不在结婚一样,是不是?

不过倘苦有遗憾的话,爱情很难弥补,年倒是年年有的过呢。

1992年12月